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羽毛，缓缓上浮。
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种强烈的束缚感。身体被柔软却紧密的布料包裹着，小小的手脚只能轻微地动弹。
这与上一次在充满消毒水和奶香的现代医院里醒来，感觉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息：淡淡的、带着些许陈腐感的木质熏香，一丝不易察觉的墨锭的松烟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新生儿的奶腥气，被包裹在更浓郁的、类似皂角混合着某种植物清香的襁褓气味里。
林曦棠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一片模糊，只有大片柔和的光晕和晃动的影子。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深色木质床顶，挂着素色的纱帐。光线透过窗棂格子的缝隙投射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这房间比记忆中的婴儿房要高大、幽深许多，陈设也古意盎然。
离床不远的地方，立着一架素绢屏风，上面似乎绘着山水，但细节看不真切。墙角的高几上，摆放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青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形态奇特的枯枝，颇具禅意。
“咿呀……”林曦棠无意识地发出一点声音，带着婴儿特有的软糯。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立刻，一张脸凑了过来。那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约莫十七八岁，梳着简单的双丫髻，穿着一身干净的青色棉布衣裙，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哎哟，三姑娘醒啦？”女子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柔，带着点讨好，“是不是饿了？还是尿湿了不舒服？”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伸手探进襁褓里摸了摸，“嗯，是有点湿了。翠儿，快把干净的尿布和温水拿来！”
“来了，春桃姐。”另一个更稚嫩些的声音应着，一个穿着同样青色衣裙、年纪更小的丫头端着铜盆快步走了进来，盆沿搭着雪白的细棉布。
被称为春桃的丫鬟动作麻利地将林曦棠抱起来，放在旁边铺着厚厚软垫的矮榻上。林曦棠感觉自己像个小布偶，被轻柔地摆弄着。春桃解开襁褓，露出里面同样柔软细棉布做的小衣裤。湿漉漉的尿布被取下，温热的湿布巾仔细擦拭着她的小屁股，带来一阵舒适感。然后，干爽带着阳光气息的新尿布被换上，重新用襁褓仔细包裹好。整个过程熟练而轻柔。
“三姑娘真乖，不哭不闹的。”小丫头翠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小声说。
“是啊，比前头两位姑娘小时候都省心。”春桃抱着林曦棠，轻轻拍哄着，“就是太安静了些，让人心里怪没底的。”
“姨娘去得早，主母那边……”翠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忧虑。
“嘘！”春桃立刻打断她，警惕地看了看门口，“这话也是你能浑说的？仔细你的皮！咱们只管伺候好三姑娘，别的事少打听少议论！”
林曦棠安静地听着，将这些信息默默记在心里。姨娘早逝……主母……看来这个新身份，处境有些微妙。她转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继续打量这个新环境。
房间很大，但陈设并不奢华，透着一股清冷。除了床、屏风、高几，靠墙还有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一只青玉笔架悬着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一块雕刻着云纹的端砚，一方墨锭，还有一叠素白的宣纸。
书案一角，放着一个白瓷笔洗，里面盛着清水。这布置，显然不是婴儿房，更像是一个成年人的书房或画室。自己这个“三姑娘”，看来是被安置在了某个闲置的房间里？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
“听说三妹妹醒了？我来瞧瞧！”一个穿着鹅黄色锦缎衣裙、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像只小蝴蝶一样飞了进来。她梳着可爱的双环髻，髻上缀着珍珠，小脸粉雕玉琢，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娇惯的傲气。她身后跟着一个面容严肃、穿着体面的中年嬷嬷。
“二姑娘安。”春桃和翠儿连忙屈膝行礼，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紧张。
“这就是三妹妹？”被称为二姑娘的小女孩凑到春桃跟前，好奇地打量着林曦棠。她的目光带着审视，像在看一件新奇的玩具。
“长得……还行吧。”她撇撇嘴，伸出带着肉窝窝的小手，似乎想戳戳林曦棠的脸。
“二姑娘，”身后的嬷嬷适时开口，声音平板无波，“新生儿娇嫩，仔细手重了。您不是还要去练习今天的‘点叶’功课吗？夫人说了，晚膳前要检查的。”
二姑娘伸到一半的手顿住了，小脸上露出一丝不情愿，但似乎对嬷嬷口中的“夫人”颇为忌惮。
她收回手，又看了林曦棠一眼，哼了一声：“好吧好吧，练就练。一个只会睡觉的小娃娃，有什么好看的。”说完，转身带着嬷嬷风风火火地走了。
春桃和翠儿明显松了口气。
“二姑娘这性子……”翠儿小声嘀咕。
“噤声！”春桃再次提醒，抱着林曦棠的手紧了紧，低头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三姑娘，你可得快些长大，也像二姑娘那样，早早显出些灵慧来，才……才好。”
林曦棠眨巴着眼睛，心里却明白了更多。这个家，或者说这个丹青界，似乎非常看重“灵慧”，而且从小就开始培养，甚至可能是衡量价值的重要标准。那个二姑娘口中的“点叶”功课，听起来像是绘画的基础练习。
日子就在这种缓慢而细致的观察中一天天过去。林曦棠努力扮演着一个正常的婴儿。她按时吃奶，大部分时间在睡觉，醒着的时候就安静地看，努力地听。
她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府邸被称为“林府”，在丹青界似乎颇有些地位。府里的主人，也就是她的父亲，被称为“老爷”，官拜“丹青院侍墨学士”。
那位从未露面的“主母”，是二姑娘的生母，也是府里的女主人。而她自己，是早逝的“柳姨娘”所出的三姑娘，名叫……林曦棠？还是沿用原主的名字？目前还没人正式称呼她。
她听到了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碎片信息。丫鬟们私下闲聊时，会提到：
“昨儿个东街李府献上的那幅《百鸟朝凤》，听说得了宫里贵人的赏呢！”
“可不，李家那位大公子，才十五岁，画技就那般了得，前程无量啊。”
“咱们府上二姑娘也不差，才六岁，‘点叶’已得三分神韵了。夫人可是请了‘妙笔斋’的师傅专门教导的。”
“唉，就是不知道咱们三姑娘……”
每当话题转到她身上，总是伴随着叹息和隐忧。在这个以画艺论高低的世界，一个没有母亲庇护、又尚未显露任何天赋的庶女，处境可想而知。
林曦棠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不哭闹，这让伺候她的春桃和翠儿省心不少，但也更添忧虑。只有在她专注地看着窗棂投下的光影变化，或者盯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出神时，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一种远超婴儿的沉静与思索。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春桃抱着林曦棠在廊下透气。翠儿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做针线。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靛蓝色仆役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卷轴。
“春桃姐！翠儿！你们猜我刚刚在门房看到了什么？”少年声音清脆，带着邀功的意味。
“小石头，你又瞎跑什么？当心管事看见了责罚！”春桃低声斥道，但眼里也带着好奇。
“是‘云山先生’的新作！刚送来的！”叫小石头的少年激动地扬了扬手中的卷轴，“就打开看了一眼，那气势！啧啧，听说画的是‘烟波钓叟图’，那水纹，那雾气，简直跟活的一样！老爷高兴坏了！”
“云山先生？”翠儿也停下了针线，一脸向往，“那可是咱们丹青界的大宗师啊！他的画，千金难求呢！”
“可不是嘛！”小石头得意地说，“门房王伯偷偷让我瞄了一眼，说这画是老爷好不容易才求来的，要送去装裱，挂在外书房呢！”
“那定是极好的。”春桃也感慨道，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林曦棠，“可惜咱们三姑娘还小，不然也能见识见识……”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窝在春桃怀里的林曦棠，似乎被小石头手中晃动的卷轴吸引了。她伸出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朝着卷轴的方向，极其清晰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看……”
声音不大，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
廊下的三个人瞬间都愣住了。
小石头张着嘴，手里的卷轴差点掉地上。翠儿手里的针线篓子歪了，线团滚了出来。春桃更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
林曦棠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依旧执着地看着那卷轴，小嘴微张，似乎还想再发出点什么声音。
“三……三姑娘？”春桃的声音带着颤抖，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让她眼眶瞬间红了，“你……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看……看什么？”
林曦棠看了看激动的春桃，又看了看那卷轴，很给面子地，又清晰地说了一遍：
“画……看……”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意思再明确不过！
“天哪！三姑娘说话了！她要看画！她认得那是画！”翠儿激动地跳了起来。
小石头也回过神，兴奋得直搓手：“我就说咱们三姑娘不一般！这么小就知道要看云山先生的画了！有灵性！有灵性啊！”
春桃紧紧抱着林曦棠，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林曦棠的小脸上，温温热热的。她哽咽着，语无伦次。
“好姑娘！好姑娘！姨娘在天有灵……你是有灵慧的！咱们三姑娘，是个有灵慧的！”
林曦棠被春桃抱得有些紧，但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激动和喜悦，心里也轻轻舒了口气。
在这个极度重视“灵慧”的世界，这小小的、刻意的表现，应该能为她赢得一点喘息和发展的空间吧？至少，能让身边真心待她的丫鬟们，看到一丝希望。
她的小手依旧朝着卷轴的方向伸着，目光澄澈。丹青界的画卷，才刚刚在她面前，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而灵魂深处，那沉寂的璇玑玉魄，依旧安静。林曦棠知道，属于她的“丹青引”，从这声“看画”开始，才算是真正落下了第一笔。未来的路还很长，需要她慢慢走，细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