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省国资委的第二天，齐昊还没来得及理清积压如山的文件，一个紧急通知就打破了他试图稳扎稳打的计划。省委办公厅通知，下午三点召开全省深化国企改革领导小组会议，要求省国资委主要领导及相关处室负责人参加，齐昊赫然在列。
会议室内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主持会议的是省委副书记、省长赵劲松，而小组的核心成员，包括常务副省长、省委组织部部长等重量级人物均已到场。齐昊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敏锐地感觉到数道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有审视，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觉的冷意。
会议议题直奔核心：如何盘活省属特大型国企——北方钢铁集团。北钢集团曾是边西省的工业脊梁，如今却深陷巨额亏损、产能过剩、人员冗余的泥潭，成了省里一块烫手的山芋。
“北钢的问题，不能再拖了！”赵劲松省长语气沉痛，但目光锐利，“必须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进行彻底的战略重组。今天，就是要议一议重组的方向和牵头人选。”
国资委主任刘之维率先发言，老成持重地讲了几个原则性的方向。随后，几位领导和相关部门负责人也陆续发表了看法，大多四平八稳，倾向于引入一家大型央企进行兼并重组，这样“风险小，责任轻”。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平衡。一直沉默的常务副省长高长河，在看似不经意间，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
“同志们，我完全同意要加快北钢的重组步伐。”高长河声音洪亮，脸上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我这里，刚好有一个非常成熟的方案。经过前期大量的沟通和磋商，龙腾集团，一家实力雄厚、在业内声誉卓着的民营企业，表达了强烈的投资意愿。他们计划投入两百亿，对北钢进行技术改造和产业升级，并承诺全员接收北钢现有职工！”
会场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龙腾集团？这个名字对于在座的很多人来说颇为陌生。一家民营企业，吞下北钢这样的巨无霸？还要全员接收职工？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却又因高长河的力挺而显得不容小觑。
齐昊的心猛地一沉。龙腾集团！这正是他之前秘密调查中，若隐若现牵扯到高长河及其背后势力的关键一环！这家公司背景复杂，在多个资本运作项目中都有不良记录，如今竟想借北钢重组的机会登堂入室，其目的绝非振兴实业那么简单，很可能是想通过资本运作，侵吞北钢庞大的优质资产和土地资源。
高长河继续阐述着他的方案，数据详实，蓝图美好，仿佛北钢的起死回生就在眼前。他甚至略带深意地补充了一句：“龙腾集团的董事长王健龙同志，是有着深厚家国情怀的优秀企业家，与我们省委省政府的发展思路高度契合。这个方案，也得到了京城一些老领导的关注和支持。”
这话语里的压力，瞬间传递到了整个会场。京城老领导？这几乎是在明示其背后通天的能量。
赵劲松省长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环视会场：“其他同志还有什么看法？都可以谈谈。”
会场一片沉默。谁都看得出，高副省长是有备而来，势在必得。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反对，不仅会得罪高长河，甚至可能触怒他背后的“京城老领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被确认通过时，一个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在后排响起。
“赵省长，各位领导，我有一点不成熟的看法，想汇报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的来源——齐昊身上。只见他平静地站起身，手里甚至没有拿稿子。
高长河的眼皮跳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被公式化的笑容掩盖：“哦？齐昊同志刚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理论水平高，见识也广，正好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新的思路嘛。畅所欲言，畅所欲言。”
这话看似鼓励，实则将齐昊架在了火上烤。
齐昊迎着众人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开口：“高省长的方案，听起来确实振奋人心。但是，我有几个疑问，想请教一下，也可能是在座很多领导的疑问。”
他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第一，关于龙腾集团的资金实力和资金来源。两百亿不是小数目，一家民营企业，如何确保资金能及时、足额到位？其资金来源是否清晰合规？北钢重组事关数万职工饭碗和全省稳定，我们是否经得起任何资金链断裂的风险？”
“第二，关于技术和管理能力。龙腾集团的主营业务是房地产和金融投资，并无重型钢铁企业的运营管理经验和核心技术。他们承诺的技术改造和产业升级，依靠什么来实现？是靠实实在在的研发和人才，还是仅仅是一个吸引我们注资的‘故事’？”
“第三，关于‘全员接收职工’的承诺。这在法律和操作层面如何保障？是真正意义上的岗位保障，还是可能在重组后，通过种种手段变相裁员，将沉重的社会包袱再次甩给政府？”
三个问题，如同三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入了龙腾方案最华丽也最脆弱的包装之下。会场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谁也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副处长，竟敢如此直接、如此犀利地质疑常务副省长力推的方案。
高长河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但他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手，强压着怒火：“齐昊同志，你的担心可以理解。但这些前期工作，我们已经做了大量细致的调研和论证。龙腾集团的资金实力和技术储备，都是有充分材料和第三方机构背书的……”
“高省长，”齐昊毫不退缩地打断了他，这在整个h省官场都是极为罕见的举动，“请原谅我的直率。正因为北钢重组事关重大，我们更需要保持极致的审慎。我建议，在领导小组做出最终决策前，应该成立一个专门的评估审核工作组，对包括龙腾方案在内的所有潜在战略投资者，进行一轮彻底的、穿透式的尽职调查。特别是对其背后的股权结构、实际控制人、关联交易以及最终资金来源，必须查清楚，摸透彻！绝不能把我们的工业命脉，交到一个背景不明、意图不清的资本手中！”
“齐昊！你这是什么意思？”高长河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你是在怀疑省委省政府的判断力？还是在影射什么？！”
剑拔弩张之际，一直冷眼旁观的赵劲松省长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长河同志，不要激动。齐昊同志提出的建议，虽然方式直接了些，但出发点是为了把工作做得更扎实，防止国有资产流失，这个原则是对的。”
他目光转向齐昊，带着一丝探究和欣赏：“齐昊，既然你提出了问题，那就要承担责任。你对这个审核工作组，有什么具体想法？”
齐昊知道，这是赵省长在给他机会，也是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他深吸一口气，清晰地说道：“我建议，工作组由省国资委牵头，抽调省纪委、省审计厅、省金融办的业务骨干组成。我请求，担任这个工作组的组长。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一定给领导小组提交一份经得起历史检验的评估报告！”
会场再次哗然。齐昊这是要亲自赤膊上阵，与高长河及其背后的势力正面硬刚！
赵劲松省长沉吟片刻，目光扫过高长河铁青的脸，又看了看会场内神情各异的众人，最终一锤定音：“好！我看这个建议可行。就这么定，立即成立北钢重组方案评估审核工作组，由齐昊同志担任组长。一个月后，我要看到报告。”
散会后，齐昊快步走出会议室，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洞穿。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高长河之间，已再无转圜余地，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正式拉开了序幕。
工作组迅速组建起来，但工作开展得异常艰难。审计厅调来的账目看似完美，却总在关键处缺失；金融办查询的资金流水，总在几个离岸账户前断了线索；纪委那边协助调查的同志，也时常面露难色，表示受到无形的阻力。
更棘手的是，工作组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审计厅派来的副处长张帆，态度消极，对深挖问题顾虑重重；金融办的王科长则明显带着任务，时不时将工作组内部的讨论情况泄露出去。
一天晚上，齐昊正在办公室熬夜分析材料，孙正清悄悄走了进来，面色凝重地关上门。
“齐处，情况不太对。龙腾集团那边反应很快，他们开始大规模转移和销毁可能对其不利的财务资料。而且，我们派去暗访的人汇报，说有人在高价收买工作组成员及其家属的信息，看来是想抓把柄，甚至……不排除更极端的手段。”
齐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问道：“周敏书记那边有什么消息？”
“周书记暗示，高长河最近活动频繁，不仅多次向赵省长施压，说工作组捕风捉影、影响改革大局，还去了一趟北京。据说，京城那边已经有人对边西省‘借改革之名，行打压企业家之实’的做法表示了‘关切’。”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无形的沼泽，试图将他和他的工作组吞噬。
就在调查陷入僵局，工作组内部士气低落之际，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这天深夜，齐昊接到了一个加密号码打来的电话，对方声音低沉而急促：“齐组长，我是张帆。”
齐昊一愣，是那个审计厅的副处长？
“长话短说，我承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也不想成为历史的罪人。”张帆的声音带着颤抖，“龙腾集团的账，核心问题不在明面上，他们通过一家注册在维京群岛的离岸公司‘鼎晟资本’，进行关联交易和利益输送。鼎晟的实际控制人，就是高副省长的妻弟。我……我这里有一份拷贝的密钥数据，藏在我办公室盆栽的底部。他们……他们可能已经怀疑我了，你们要快！”
电话戛然而止。
齐昊浑身一震，立刻让孙正清带最可靠的人，以最快速度取回了张帆留下的数据密钥。当加密的数据被破解开，一条清晰的、隐藏在层层迷雾之下的利益输送链条赫然显现：龙腾集团如何通过虚增评估、关联交易，将北钢的优质资产低价转移至鼎晟资本，又如何计划在重组后，通过土地变性、政府补贴等方式套取巨额利益……而高长河及其家族，正是这条利益链上最大的受益者。
证据确凿！
然而，还没等齐昊松一口气，坏消息接踵而至。第二天一早，他就接到通知，张帆在凌晨时分，因“突发心脏病”在家中去世。
齐昊握着那份沉甸甸的证据，感到刺骨的寒意。对方已经狗急跳墙，开始杀人灭口了！张帆的死，是在警告所有知情者，也是在争取时间，毁灭更多证据。
与此同时，高长河的反击也全面升级。省内的几家媒体突然开始连篇累牍地报道“北钢重组受阻，数万职工安置堪忧”，将矛头隐晦地指向“个别年轻干部好大喜功，不顾大局”。更有甚者，一封关于齐昊“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生活作风不检点，与某女同学关系暧昧”的匿名举报信，被同时寄送到了省纪委和省委主要领导的案头。
污名化，造谣，人身攻击……官场上最肮脏的手段，一一向齐昊袭来。
工作组内部人心浮动，王科长更是公然在会上质疑：“齐组长，现在外面舆论压力这么大，内部调查又出了……这种事情（指张帆死亡），是不是应该暂时放缓，甚至……先就已知情况出一个阶段性报告，平息一下各方关切？”
所有人都看着齐昊，等待他的决定。是进，还是退？进，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退，或许能暂时保全自身，但北钢和国家利益将遭受不可挽回的损失。
齐昊沉默着，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省委大院门口那些因为看到媒体报道而聚集起来的、忧心忡忡的北钢职工代表。他知道，此刻的决策，不仅关乎个人荣辱，更关乎正义能否伸张，改革能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工作组的每一位成员，声音不大，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调查，不仅不能停，还要加快！从现在起，工作组所有成员实行封闭管理，切断一切非必要对外联系。孙正清，你立刻带人，根据张帆提供的线索，去控制龙腾集团的财务总监和核心电脑服务器，动作要快，要赶在他们销毁证据之前！”
“王科长，”他看向那位意图退缩的干部，“如果你害怕，现在可以退出工作组，我批准。但只要还留在这里一刻，就必须履行职责！”
他拿起那份沾着张帆鲜血的证据副本，语气冰冷如铁：“我这就去面见赵省长。这场戏，是该到落幕的时候了。”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走向那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最后摊牌。省委大院上空的乌云，愈发浓重，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