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停靠在站台时,陈洋睁开假寐的双眼。
窗外已是另一番天地。
与川省那种扑面而来的、带着辣椒与花椒因子的炽烈气息截然不同,江南水乡的空气湿润而缠绵。细密的雨丝如烟似雾,将远山近水都晕染成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发亮,古老的石拱桥静静横跨在蜿蜒的河道上,偶尔有戴着斗笠的船夫摇着乌篷船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渐渐消散的水痕。
“这就是栖水镇了。”林晓雨收起平板,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淡淡植物清香的空气,脸上露出舒适的表情,“资料上说,这里保留了最完整的明清水乡格局,而且传统饮食文化非常丰富。”
陈洋点了点头,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真相之舌】在踏入这片土地的瞬间就已经悄然运转。空气中弥漫着丰富的水汽,夹杂着河底淤泥的土腥气、岸边垂柳的清新、以及从临河人家飘出的、若有若无的饭菜香——那是一种以咸鲜为主,略带甜口,讲究原汁原味的江南风味基底。
然而,在这片看似和谐温润的“食韵”之中,陈洋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杂音”。那并非川省那种暴烈直接的攻击性,而是一种……被水汽氤氲化开、如同慢性腐蚀般的酸气。这酸气并非食物自然发酵的酸香,更像是一种人为的、带着某种秩序感和破坏欲的“不和谐因子”,正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片古老水乡的味觉脉络里。
“感觉到了?”林晓雨见他神色微凝,低声问道。她如今对陈洋的感知力已十分了解。
“嗯,”陈洋目光扫过雨雾朦胧的古镇,“水很深,不只是河道。”
两人拖着行李,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向预订的临水客栈走去。一路上,粉墙黛瓦,枕河人家,确实是一派典型的江南风光。不少店铺门口都挂着“百年老店”、“传统手艺”的招牌,售卖着定胜糕、青团、卤汁豆腐干等本地小吃。
但陈洋注意到,一些装修更现代化、灯光明亮的店铺门前,排队的人明显更多。尤其是其中一家名为“清漪阁”的餐厅,门面设计极具未来感,巨大的落地玻璃后,隐约可见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和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自动化设备,与周围古朴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游客的目光。
“看来,目标很明确。”林晓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手指已经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我在来的路上就查过本地美食数据和论坛。这个‘清漪阁’是半年前开的,崛起速度惊人。网络评价两极分化——年轻游客和部分美食博主大力推崇,说它‘颠覆传统’、‘极致味觉体验’、‘精致创新的标杆’;但一些本地老饕和资深食客却在抱怨,说它的菜‘吃了记不住’、‘鲜得假假的’、‘没了老底子的那份魂儿’。”
她调出几张“清漪阁”的菜品图片,摆盘确实精美如艺术品,色彩搭配也经过精心设计,几乎找不到瑕疵。
“典型的‘乏味盟’手法,”陈洋淡淡道,“用表面的精致和标准化的‘美味’,去掩盖内核的空洞,最终目的是让人遗忘什么是真正的‘味道’。”
入住客栈安顿好后,两人决定去镇上逛逛,更深入地了解情况。雨渐渐停了,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给水乡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河道上氤氲起朦胧的水汽。
在一个卖糖画的老人摊前,陈洋买了一支龙形糖画,看似随意地攀谈起来。
“老人家,生意好啊。我看那边‘清漪阁’排队的人真多。”
老人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专注着手里的糖勺,叹了口气:“唉,都是图个新鲜好看呗。我们这些老手艺,年轻人嫌土气,跟不上时代喽。”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听说啊,镇上马上就要办‘运河宴’了,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祭河神,保风调雨顺,也是咱们栖水镇饮食的招牌。可今年……镇上有些人在鼓动,说要让‘清漪阁’来主导,搞什么‘新派运河宴’,说是更能吸引游客。这不是胡闹嘛!”
“运河宴?”陈洋心中一动,感觉抓住了关键线索。
“是啊,”老人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那可是大事儿!各家拿出看家本领,用的都是咱们栖水本地最新鲜的河鲜、时蔬,讲究的是个‘本味’和‘时令’。尤其是‘白案仙’外婆,她老人家做的莲藕点心、荷花酥,那才叫一绝!她家那片祖传的莲池,出来的藕都跟别处不一样,清甜无渣!可惜啊,白案仙外婆年纪大了,不爱管事,听说为了这事,没少生气。”
白案仙外婆,祖传莲池……陈洋与林晓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重视。这很可能与【净莲盏】的线索有关,而运河宴,则成了双方理念争夺的第一个战场。
告别了糖画老人,两人循着路人指点,向着镇外白案仙外婆的住处走去。那是一片相对僻静的区域,一个大大的院落依水而建,院墙内可见茂盛的竹林和隐约的荷花叶片。还未靠近,一股极其纯净、带着淡淡莲花清香的生机气息便扑面而来,让陈洋精神一振,体内【百味勺】甚至传来一丝愉悦的波动。
然而,当他们走到院门附近时,却看到另一条小径上,走来几个身影。为首一人,身形高挑,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银灰色职业套装,一头银色短发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光,脸上戴着几乎遮住半张脸的智能眼镜,镜片上数据流飞速闪烁。
酸使徒——琉璃!
她似乎刚从白案仙外婆的院子里出来,身后跟着两名穿着“清漪阁”制服、表情刻板如同机器人的助理。她一边走,一边对着腕表形态的通讯器冷静地汇报:
“……目标‘白案仙’,顽固守旧,拒绝数据化合作提案。其守护的‘七窍玲珑莲’品质超出数据库记录,蕴含未知活性成分,具有极高研究价值……建议纳入‘优品基因库’计划,必要时可启动‘环境适应性调整’方案……”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谈论一件物品的归属,而非一位有血有肉的老人和一片生机勃勃的莲池。
陈洋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琉璃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脚步一顿,智能眼镜后的浅灰色眼眸精准地锁定了陈洋和林晓雨的方向。数据流在她镜片上停顿了一瞬,似乎在进行快速识别比对。
下一刻,她关闭了通讯,径直向着陈洋他们走来。高跟鞋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哒、哒”声,与周围温软的水乡氛围格格不入。
林晓雨下意识地靠近了陈洋一步,身体微微紧绷。
琉璃在两人面前三步远处站定,智能眼镜自动上翻,露出了那双毫无温度的浅灰色眼眸。她的目光先在林晓雨身上扫过,如同扫描二维码,最后定格在陈洋脸上。
“陈洋先生。”她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丝毫久别重逢的波澜,“数据模型显示,我们有百分之九十二点七的概率会在此相遇。看来,你的行动模式依旧存在一定可预测性。”
陈洋平静地看着她:“琉璃。看来星城的教训,并没让你学会收敛。”
“失败是数据积累的必要过程。”琉璃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星城项目证明了传统情感联结模式的顽固性,但也验证了标准化与效率化在特定场景下的优越性。栖水镇,将是新的验证场。”
她微微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栖水镇中心,那里,“清漪阁”的霓虹招牌已经开始闪烁。
“在这里,我们并非要进行简单的破坏。那太低效,且容易引发不可控的对抗情绪。”琉璃的言语如同她操控的数据一样条理清晰,“我们的目标,是‘优化’与‘替代’。用更科学、更高效、更稳定的方式,重新定义‘美味’。”
“用你们的添加剂和机器?”林晓雨忍不住出声反驳。
“我们使用的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味觉分子和最优化的烹饪流程。”琉璃纠正道,灰色的眼眸转向陈洋,“陈先生,你在星城证明了‘手艺’和‘不确定性’在某些维度上的价值。但在这里,在追求极致‘清、鲜、雅’的江南,任何微小的变量——厨师的心情、火候的细微差别、食材的批次差异——都可能导致结果的偏差。这种‘不完美’,本身就是对‘美味’的亵渎。”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手术刀,剖析着她所理解的“厨艺”:“我们将消除这些变量。‘清漪阁’的每一道菜品,从食材配比到烹饪时间,从摆盘角度到服务话术,都经过百万次数据模拟和优化。我们将提供绝对稳定、绝对精准的‘完美体验’。”
“而你们所谓的‘匠心’、‘人情味’,”琉璃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不存在的弧度,那并非微笑,而是一种基于逻辑推导出的结论,“这些充满不确定性的、低效的冗余部分,将被彻底剥离。栖水镇的饮食文化,将在我们的手中,完成一次彻底的‘理念净化’,迈向更高级的形态。”
她看着陈洋,眼神像是在下一个战书,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必然的未来:
“这一次,我不会再用那些你看不上的小动作。我会在‘运河宴’上,在所有人面前,用绝对的科学与数据证明,你们所珍视的、充满变量的传统,在完美的效率面前,不堪一击。”
“完成在星城未竟的……理念净化。”
说完,她没有再给陈洋反驳的机会,微微颔首,便带着两名助理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与水乡交错的小巷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一段冰冷彻骨的宣言,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沉淀。
林晓雨看着琉璃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她比以前更……可怕了。这次她瞄准的不是你个人,而是整个地域的饮食文化根基。”
陈洋的目光却越过暮色,投向了那片散发着纯净生机气息的莲池小院。琉璃的出现,运河宴的争端,白案仙外婆与莲池……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里。
“她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一场‘理念之战’。”陈洋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她搞错了一件事。”
“什么?”
“真正的‘清’与‘鲜’,从来不是靠消除变量得来的。”陈洋感受着空气中那丝顽固的“酸气”与莲池传来的纯净生机相互纠缠,“而是在万千变化中,守住那份不变的‘本心’。”
“走吧,”他转身,向着白案仙外婆的院门走去,“我们去见见这位,可能掌握着‘净化’之钥的人。”
暮色四合,水汽氤氲。一场关乎味道本质的理念之争,在这座看似平静的江南水乡,悄然拉开了序幕。水波之下,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