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捧着那只陶碗,在陶器店门口站了很久。
暮色四合,街市上行人渐渐稀少,家家户户茅草屋里透出了星星点点火光。那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温暖。
他低头看着手中陶碗,又抬头看看那些亮起灯火的家,心绪渐渐归于平静,化为一片澄澈与坚定。
他没有再去寻找那位陶公,他知道,神人点化是机缘,不可强求。剩下的路,需要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
他小心翼翼将那只尚未烧制的陶碗,紧紧地护在怀中,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自己帅帐走去。
他脚步不再有之前的迷茫与沉重,而是充满了力量与方向。
回到帐中,他没有召集任何将领,而是点起一盏油灯,将那只陶碗,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帅案之上,就在那张画满了势力范围的兽皮地图旁边。
他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这只碗。
它还只是泥胚,脆弱,粗糙,不堪一击。就像他如今这个庞大、看似不可一世的联盟,内部却充满了裂痕,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
该如何“塑造”?
该如何赋予它“功用”?
轩辕目光从陶碗移到了地图之上。一个个部落名字,一片片土地,在他眼中不再是战功,而是变成了一块块需要被精心整合、塑造的“陶土”。
“九黎之民,勇猛好斗,可为兵,戍卫边疆;有熊之众,擅长耕猎,可供养大军;烈山氏遗族,精通农事……”
他拿起一块木炭,开始在地图上,勾画,圈点。他脑海中第一次有了一个模糊的、关于分工、职责、律法的雏形。
他知道,这很难。比打赢十场战争还要难。
但这,是他身为人皇,必须要做的事。
然而,正当他沉浸在这伟大构想中时,帐外,再次传来了急促的嘶吼!
“报——!!!”
一名边关斥候,浑身是伤,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共主!北境……北境防线之外,出现了……出现了怪物!”
“怪物?”轩辕眉头一皱,猛地站起身。
“是……是凶兽残骸所化的妖兽!”斥候声音都在颤抖,“它们……它们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还能喷吐毒雾!边关武修们……根本抵挡不住!它们……它们正在冲击关隘!”
“什么?!”
轩辕心中一凛!
上古凶兽,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恐怖存在!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刚解决了内乱,就要立刻面对这种来自洪荒遗族的威胁!
他立刻抓起青铜剑,正欲下令集结军队,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顿住了脚步,目光,转向了营地另一侧,那座依旧燃着檀香、属于药师琉璃的营帐。
或许……
轩辕心中,升起了一丝复杂的念头。
他承认,在治世之道上,这位老师的理念与自己格格不入。但面对这种非人力所能抗衡的妖兽,或许,仙神的神通,是更好的解法?
他压下心中芥蒂,快步来到了药师琉璃的帐前。
“老师!”他甚至没有等通报,便直接闯了进去,“北境妖兽叩关,屠我士卒,还请老师出手相助!”
帐内,药师琉璃正盘膝而坐,似乎并未因外界骚动而有半分惊扰。他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满脸焦急的轩辕,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人皇,贫僧早已说过,万般皆是因果。”他声音轻柔,却让轩辕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那些妖兽,乃是上古凶兽怨气所化,为杀业所感召而来。它们之所以出现,正是因为人皇你与九黎之战,在此地留下了太多杀戮与怨恨。此乃共业,非是外力可以轻易斩断。”
轩辕的拳头,猛地攥紧了。
“那依老师之见,又该如何?!”他咬着牙问道。
药师琉璃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
“妖兽虽凶,却无神智,只凭怨气本能行事。此等业力之魔,非刀剑所能降服。”他走到帐门口,看着那些已经自发集结、准备奔赴前线的士兵,摇了摇头。
“人皇不必出兵,以免徒增杀孽。贫僧愿亲自前往北境关隘,于阵前设下法坛,诵念《大悲心陀罗尼经》。”
他转过身,看着轩辕。
“我佛慈悲,能渡世间一切苦厄。待贫僧以无上佛法,化去它们身上怨气,此等凶兽,自会放下屠刀,甚至可将其点化,收为护法。如此,既能免去一场生灵涂炭,又能为人族增添臂助。”
“……”
死寂。
轩辕死死地盯着药师琉璃,他感觉自己血液,在这一刻都快要凝固了。
去阵前……诵经?
点化妖兽……收为护法?!
他几乎以为自己疯了,才会再次跑来询问这个僧人的意见!他的人民正在被屠杀,他的士兵正在浴血奋战,而他的老师想的却不是如何去消灭敌人,而是如何去感化它们,甚至把它们变成自己的功绩!
他看着药师琉璃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心中那最后一点点对圣人弟子的幻想,终于彻底化为了齑粉!
他什么都没说。
没有愤怒,没有咆哮。
只是用一种看陌生人,甚至……看一个死人的眼神,深深地看了药师琉璃一眼。
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自己帅帐走去。
“人皇!”药师琉璃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在他身后急声喊道,“武力,只会催生更多怨恨!你这是饮鸩止渴啊!贫僧此法,才是真正解救人族的万全之策!”
轩辕没有回头。
他脚步更快,更急。
就在他即将踏入自己帅帐的那一刻,另一道身影,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是那个神秘的陶公!
他依旧是一身粗布麻衣,手中却不再是陶泥,而是握着一柄刚刚从火炉中取出、烧得通红的铁锤。
“殿下,为何如此行色匆匆?”老者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仿佛带着一股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老丈!”轩辕看到他,仿佛看到了救星,他指着北方,急声道,“妖兽叩关,老师却欲往阵前诵经渡化!我……我……”
“我听到了。”老者打断了他,他将那柄炙热的铁锤,缓缓地浸入了旁边水桶之中。
“滋啦——!”
刺耳的声响中,升腾起大片白色水汽。
老者看着那在水中不断翻腾的铁锤,并未评价药师琉璃做法,只是平静地问道:“殿下,那位大师所言乃是‘净化’之道,是将污秽之物,化为纯净。此道,错了吗?”
轩辕一愣,下意识地摇头:“……没错。可是……”
“可是,时机不对。”老者替他说出了后半句。他缓缓从水中取出那柄已经冷却的铁锤,那乌黑锤头上,还带着淬火留下的独特纹路。
“面对一柄烧红、即将伤人的利刃,是该先为它诵经,期盼它能自行冷却;还是该先用这冰水,去浇灭它的锋芒,再来谈日后如何打磨?”
轩辕如遭雷击,瞬间明悟!
“我明白要打回去!”他急切地说道,仿佛一个终于找到倾诉对象的学生,“可是老丈,我之前与九黎之战,便是以暴制暴,结果却换来了更大混乱!那些妖兽刀枪不入,力大无穷,我的族人们……伤亡惨重!我不知该如何打,才能一战而胜,才能……不再有那么多无谓的牺牲!”
老者闻言,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
他举起手中铁锤,对着轩辕,一字一顿地说道:“殿下,你的勇士,就像这块未经锻打的铁胚。它很坚硬,但也很脆弱。而那些妖兽,便是另一块烧红的铁块。你之前的打法,就像是抡起铁胚去砸那铁块,砸得火星四溅,最终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
他将铁锤,重重地放在了一旁的铁砧之上,发出“当”的一声巨响!
“而现在,你要做的,不是去‘砸’,而是去‘打’——有章法地打!”
他伸出手指,指着那些妖兽来袭方向,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
“妖兽之强,在于其皮糙肉厚,在于其蛮力。此乃‘坚’。但再坚固的岩石,也有裂隙!”
他又指了指轩辕营中那些各自为战、阵型散乱的部落勇士。
“你之兵,散乱如沙,正面冲击,无异于以卵击石。但若效仿那猎人围猎之法,将其分门别类,又当如何?”
轩辕眼中精光一闪!
“请先生详说!”
“使身形矫健、最善奔跑者,为‘游猎’,不必带重甲,只需手持最锋利的矛与箭,从两侧袭扰,避开妖兽正面,专攻其关节、眼目等薄弱之处!”
“使力大无穷、最善抗击者,为‘坚盾’,结成阵势于前,人挨着人,盾靠着盾,不必求胜,只需如山一般,死死地挡住妖兽的冲锋,使其寸步难行!”
“使部落中那些通晓草木药理的‘巫’,于阵前燃起最呛人的毒草,以烟雾迷惑妖兽视线,扰乱它们心智!”
老者每说一句,轩辕眼睛便亮一分!这早已超出了寻常部落械斗范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战术!
“然后,”老者声音,如同铁锤敲击在铁砧之上,“待其阵脚已乱,其势已衰,你,再亲率最精锐的勇士,如离弦之箭,直捣黄龙,斩其首领!”
老者目光灼灼,仿佛能点燃轩辕灵魂,“此战,是告诉你麾下所有勇士——战争,不是靠蛮力,而是靠智慧!是用最小的牺牲,去换取最大的胜利!”
“胜利”!
这两个“最”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轩辕心上!
他看着眼前这位老者,看着他手中那柄刚刚经历了淬火的铁锤。
他不再迷茫,不再犹豫!
他对着老者,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说罢,他猛地转身,冲入了帅帐之中,取出了那柄象征着人皇的青铜古剑!
这一次,他没有再下令集结,而是独自一人,提着剑,大步流星地,向着北方城墙,走去!
他不是去冲锋陷阵。
他要去他的军队面前,下达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