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剧烈颠簸和深入骨髓的剧痛中,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的。
周砚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在无边的黑暗与灼热中沉浮。右肩处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锐痛,而是一种腐烂般的、带着灼烧感的钝痛,如同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啃噬他的骨头和血肉。每一次颠簸,都让这痛苦尖锐一分,将他从昏迷的边缘强行拽回。
他试图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喉咙干得冒火,连发出一点嘶哑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感觉到自己似乎被放置在某种粗糙的、不断晃动的平面上(后来才知道是驴拉的板车),身下垫着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干草。
记忆是破碎的。最后清晰的画面,停留在干涸河床的三岔口,那块巨大的岩石旁。他左手紧握着腰刀,面对着追上来的、那些因饥饿而眼神绿油油的流民。他虚张声势,用凌厉的刀光和不要命的气势,暂时逼退了他们,为云疏他们争取到了逃离的时间。然后,是亡命的奔逃,右肩伤口崩裂的温热感,体力耗尽后的天旋地转,以及最终跌入一片灌木丛时,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
是谁?是谁带走了他?
警惕心让他强忍着剧痛,努力维持着一丝清明。他调动起镖师生涯中锻炼出的、即便在绝境中也未曾完全泯灭的感知力。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声音:车轮碾过碎石的嘎吱声,拉车牲畜粗重的喘息,还有……至少三个以上不同的、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偶尔压低的、带着某种粗粝口音的交谈片段。
“……妈的,这鬼天气,渴死了……”
“……少废话,看好这‘货’,头儿说了,可能有点用……”
“……半死不活的,还浪费水……”
“……你懂个屁!看他那身筋骨,还有那把刀……像是普通流民吗?万一能换点……”
断断续续的对话,信息零碎,却让周砚的心沉入了谷底。“货”、“有点用”、“换点”……这些词汇,无不指向一个事实——他落入了另一伙人手中,而对方的目的,绝非善意。
他不再是那个能保护同伴的镖师,而成了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或者……更糟。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终于停止了。他被粗暴地拖拽下来,扔在了一片坚硬而冰凉的地面上。一股混合着牲畜粪便、烟火和众多人体汗臭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耳边也传来了更为嘈杂的人声。
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模糊的视线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他似乎是在一个巨大的、废弃的庙宇或者类似结构的建筑里,穹顶很高,布满了蛛网。四周或坐或卧着不少人影,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但其中也夹杂着一些身形彪悍、眼神警惕、腰间或手边放着简陋武器的汉子。这里像是一个流民聚集的窝点,但又透着一股不同于普通逃荒者的、隐隐的组织性和戾气。
他被随意地丢在了一个角落,无人理会。高烧和伤痛再次席卷而来,吞噬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点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感到嘴唇上有冰凉的触感。有人正用一个破旧的木勺,小心翼翼地往他干裂的嘴唇上滴水。他贪婪地、本能地吮吸着那救命的水滴。
“慢点。”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周砚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划到嘴角,让他本就硬朗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凶悍。但此刻,这汉子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他穿着和其他人差不多的破烂衣衫,但坐姿挺拔,手指关节粗大,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那是长期握持兵器留下的痕迹。
“你……是谁?”周砚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
“叫我‘十七’就行。”汉子收回木勺,语气平淡,“你烧了三天,命挺硬。”
十七……这不像个名字,更像是个编号。周砚心中警惕更甚。
“这里……是哪里?”
“黑旗寨的外围据点。”十七言简意赅,“你被我们巡哨的捡回来的。”
黑旗寨?周砚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寨”字让他立刻联想到了林栖提过的、南方那些争斗激烈的大型流民团体。
“为什么……救我?”周砚盯着他,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十七扯了扯嘴角,那道疤痕随之扭动,显得有些可怖:“救?谈不上。寨子里缺人手,特别是……能打的人手。”他的目光落在周砚即使躺着也能看出宽阔轮廓的肩膀,以及被简单包扎但仍能看出形状的右肩伤口上,“看你这样子,像是练过的。而且,伤成这样还能从‘饿鬼堆’里杀出来,是条汉子。”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当然,要是挺不过去,死了,也就是浪费几口水的事。”
话语直白而残酷,却符合这世道的逻辑。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只有赤裸裸的价值衡量。
周砚沉默了。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个“黑旗寨”看中了他可能具备的武力,在他身上做了投资。如果他活下来,并且展现出价值,或许能暂时保住性命,甚至获得一定的地位。如果不行,那么他的结局可想而知。
“我的……刀?”周砚忽然想起他的腰刀,那是他最重要的伙伴和武器。
“保管着呢。”十七淡淡道,“等你够资格拿回来的时候,自然会还你。”
接下来的几天,周砚就在这个混乱而嘈杂的据点里,挣扎求生。十七似乎对他有些另眼相看,偶尔会多给他一点水或食物(依旧是粗糙的、难以下咽的糊状物),也会帮他更换右肩那简陋得可怜的包扎——用的是一种不知名的、捣烂的草药,气味刺鼻,但似乎对抑制伤口恶化有些效果。
周砚没有放弃。他强迫自己吞咽那些恶心的食物,利用一切机会喝水,默默运转着家传的、并不高深却能在一定程度上固本培元的内息法门,对抗着高烧和感染。他的身体底子极好,求生意志更是顽强得惊人。在昏迷与清醒的交替中,伤势竟然真的缓慢地稳定下来,高烧也逐渐退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在暗中观察。这个所谓的“黑旗寨”外围据点,管理相当混乱,人员构成复杂。有真正活不下去的流民,也有明显是地痞混混出身的无赖,更有一些像十七这样,身上带着行伍或江湖气息、沉默寡言却让人不敢小觑的人物。
他听到了一些零碎的信息:黑旗寨是附近几个山头中实力较强的一股,寨主似乎姓雷,手段狠辣。他们控制着几个小的水源点,并时常派出队伍四处“搜集”物资,实际上就是抢劫其他弱小的流民团体或落单者。他们与另一个叫“青龙帮”的势力为了争夺一处据说水量较大的泉眼,冲突不断。而之前沈云疏他们遇到的、那伙携带铁器的“狼”,极有可能就是青龙帮,或者……是另一股尚未知晓的势力。
王把头的名字,他也偶尔听到有人提起,似乎是个盘踞在通往南方“富庶之地”(相对而言)要道上的地头蛇,连黑旗寨和青龙帮的人,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也不愿意轻易去招惹。
每多了解一分,周砚的心就沉重一分。外面的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混乱和危险。云疏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安全抵达了南方?还是……他不敢深想。
他的右肩伤势依旧严重,骨骼虽然似乎没有完全断裂,但韧带肌肉损伤极重,即便将来愈合,能否恢复如初也是未知数。他现在虚弱得连走路都困难,更别说战斗。
这天,十七来到他面前,丢给他一套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衣物,以及一根削制粗糙的木棍。
“能走了就起来活动,别像个废物一样躺着。”十七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寨里不养闲人。过两天有批‘货’要往主寨送,你跟着队伍,能不能活着走到,看你自己的本事。”
周砚接过衣物和木棍,撑着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双腿虚软,右肩传来的刺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咬紧牙关,没有让自己倒下。
他知道,第一阶段——活下来,算是勉强达到了。接下来,是第二阶段——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寨子”里,获得一定的自主权,然后……想办法离开,去寻找云疏他们。
他拄着木棍,一步步挪到据点门口,望着外面被烈日炙烤得一片死寂的山林,眼神锐利如刀。
云疏,等着我。无论你在哪里,无论要面对什么,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握紧了手中的木棍,感受着那份粗糙的触感,仿佛握住了自己未曾断绝的信念与锋芒。在这暗夜般的绝境里,他这头受伤的孤狼,必须重新磨砺自己的爪牙,等待着破笼而出、与同伴重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