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阴云,并未散去,但栖雁坳内部却在这种压力下,催生出一种奇特的、带着韧性的活力。表面上,人们依旧按部就班地劳作,但每个人的动作里都多了几分紧迫感,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警惕与坚毅。所有的努力都汇聚成一个清晰的目标——让脚下的这片土地,成为真正难以撼动的堡垒。
修复炭窑的工作在沈云墨的协调和马老三的技术指导下,进展神速。挑选出来的青壮们先是彻底清理了窑口和烟道,用混合了碎麻的黏土仔细填补了窑壁的每一道裂缝,确保密封性。接着,另一队人进入那片被标记的杂木林,按照马老三“砍老留幼、间伐取材”的嘱咐,伐取那些木质紧密、粗细合宜的青冈木和栎木,并将其截成三尺长的标准木段,整齐码放在窑口旁,等待自然风干到合适的程度。
“烧炭这活儿,急不得,也慢不得。”马老三一边指导着年轻人如何将木段竖直、紧密地码放进窑内,一边对沈云墨念叨着其中的诀窍,“窑要装满,但不能塞得太死,得留点气路。点火后,先用猛火攻,看到窑口冒出的烟从浓黑转成青白色,像扯不断的蚕丝,那就是火候到了,得立刻封窑,把烟火气都闷在里面,让木头慢慢转化成炭。封窑早了,炭生,烧起来烟大呛人;封晚了,炭就烧过头,成白灰了,前功尽弃。”
沈云墨听得极为认真,不仅自己拿着炭笔在木片上记录关键,还安排了一个识字的年轻人专门跟着马老三学习,力求将这门手艺完整地传承下去。他知道,稳定优质的炭火,对于栖雁坳工坊的提升将是革命性的。
与此同时,周砚在工坊区对“水力碎矿机”的改进也取得了阶段性成果。那个由偏心轮和硬木连杆组成的简易自动送料装置,在经过无数次调整连杆长度和推板角度后,终于能够比较稳定地将矿石均匀、间歇性地送入石槌下方。虽然运行时依旧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需要人不时涂抹动物油脂和草木灰混合的粗糙润滑剂,但它实实在在地解放了一名壮劳力,并且使得破碎后的矿石颗粒更加均匀,大大提升了后续冶炼的效率。
“周大哥,这下可好了!咱们再也不用专门派个人守着这里添料了!”赵石看着那自动运行的机构,兴奋地搓着手。
“别高兴太早。”周砚虽然也松了口气,但神色依旧严谨,“这玩意儿还糙得很,得有人看着,防止卡住或者出别的毛病。等炭窑稳定出炭了,我们得想办法建个更耐用的炉子,这碎矿机的料,也得想办法接个滑槽直接送进炉口,省得二次搬运。”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远的地方,规划着如何将各个生产环节更高效地连接起来。
就在炭窑准备进行首次正式点火的前夕,林栖带着一身露水和山林的气息返回,带来了北方最新的动态。
“火拼结束了。”林栖的声音平淡,却让议事堂内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人多的那伙,靠着里面的溃兵带头,夜袭得手。两边都死了不少人,现在活下来的大概一百三四十人,都聚在那个快见底的水坑边上。”
一百三四十人!这个数字让空气瞬间变得沉重。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确切消息,还是感到了实质般的压力。
“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有南下的迹象吗?”沈云疏追问,语气保持着一贯的冷静。
“在舔伤口,也在搜刮死人的东西。”林栖道,“他们粮食不多,水也撑不了几天。往南边挪窝,是迟早的事。已经派出几股探路的,往我们这个方向来了,不过人不多,暂时没摸到近处。”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快则七八天,慢的话,也许能拖上半个月。看他们头领有多急,还有内部稳不稳定。”
时间,依然紧迫。
“继续盯着,尤其是他们大队人马的动向。”沈云疏下令,“一旦有整体南移的苗头,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回报!”
林栖领命,转身又没入渐深的暮色中。
会议结束后,沈云疏独自一人走到营地东侧新垒起的田埂上。晚风吹拂着刚刚冒头的嫩绿粟苗,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她看着这片倾注了众人心血的土地,心中思绪翻涌。栖雁坳就像这田里的幼苗,正在努力扎根生长,却要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她信步走到工坊区,周砚还在油灯下对着几张画满草图的兽皮比划着。那是他构思的几种防御弩机的改良方案,试图在现有材料基础上,进一步提升射程和威力。
“周大哥。”沈云疏轻声招呼。
周砚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北边的情况,林栖说了?”
“嗯。”沈云疏在他旁边的木墩上坐下,看着眼前灯火通明、叮当作响的工坊,“我们在尽最大努力准备,但人数差距,终究是现实。”
“人数多,不一定就占便宜。”周砚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我们有他们没有的东西。坚固的工事,训练过的弩手,充足的箭矢,还有遍布外围的陷阱和拒马。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在守护自己的家,退一步就是悬崖。他们呢?不过是一群被饥饿和恐惧驱赶的乌合之众,打顺风仗或许还行,一旦碰钉子,人心就散了。”
他伸手指向训练场方向,那里依稀还能听到石头督促新队员练习的口号声:“你看看他们,刚来时或许连刀都拿不稳,但现在,你让他们为了身后这片刚开垦的土地、那个能遮风避雨的窝棚去拼命,他们绝不会含糊。这股气,比什么都重要。”
沈云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夜幕下,训练场的篝火旁,人影晃动,呼喝声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来的狠劲。是啊,守护家园的意志,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武器。
“炭窑明天正式封窑。”沈云疏换了个话题,试图缓解一些凝重,“马老伯说,只要这几天天气晴好,七八天后我们就能用上自己烧的好炭了。”
“这是关键一步。”周砚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有了稳定的炭火,工坊就能尝试更多东西。或许……在那些家伙真的打过来之前,我们还能给他们准备点意想不到的‘礼物’。”
“礼物?”沈云疏挑眉。
周砚没有直接回答,目光转向工坊角落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面存放着之前熔锻成功的、为数不多的星铁。它们的存在,是栖雁坳最高级别的秘密和底牌之一。
接下来的几天,栖雁坳的备战进入了最后的关键阶段。炭窑成功封窑,马老三带着人日夜守在窑旁,通过观察烟色和窑体温度,小心地控制着内部的焖烧过程。工坊区里,新打造出的拒马铁刺被安装在硬木框架上,形成了一排排狰狞的障碍物,被陆续布置到预设阵地。林栖布设的陷阱区域也再次被检查和强化,确保其隐蔽性和有效性。
所有人都被反复告知一旦遇袭的应对流程和信号。妇孺和老弱也被组织起来,明确了各自在紧急情况下的任务——传递消息、照顾伤员、运送守城物资。一种同仇敌忾、共存亡的氛围在营地中无声地蔓延,紧张,却不慌乱。
这天深夜,周砚的工坊里依然亮着灯。他没有继续研究新弩机,而是打开了那个存放星铁的小木箱。在跳跃的炭火光晕下,他取出一小块之前熔锻好的、巴掌大小的星铁板。这块星铁板质地均匀,泛着幽暗深沉的光泽。
他将其固定在特制的夹具上,然后用自己那柄掺了星铁粉末的特制刻刀,开始极其小心地在上面刻画、打磨。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全神贯注,仿佛在雕琢一件绝世艺术品。他要将这块坚硬的星铁,制作成几枚特殊形态的箭簇,赋予它们超越寻常的穿透力和破坏力。这需要无比的耐心和精准的手法,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毁掉这珍贵的材料。
叮…叮…嗤…
细微的刻画和打磨声在静夜中几乎微不可闻,却承载着栖雁坳在绝境中寻求一线生机的全部希望。炭火的光芒在周砚专注的侧脸上跳动,映照着他眼中那簇不曾熄灭的、顽强的火焰。
黎明尚未到来,但栖雁坳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迎接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积蓄着最后的力量与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