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子时。
仙魔关东南五十里，乱葬岗。
这地方名副其实，荒丘起伏，歪斜的墓碑东倒西歪，不少已经碎裂。夜色中磷火点点，随风飘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土和幽冥气息。远处，还能听见不知名妖兽的低沉嘶吼。
“汪呜……这地方，阴气重得能拧出水来。”黑爷蹲在一处半塌的坟头上，幽蓝的眼珠扫视着四周。它的皮毛在夜色中几乎隐形，只有四只雪白的爪子偶尔在月光下显露。“天机子那老神棍，选这儿见面，倒是会挑地方。”
“咯哒……左前方三百步，那棵枯死的鬼爪树下，埋了七个‘锁魂钉’。右后两百步，断碑下面，藏了个小型幻阵。正前方……”鸡哥蹲在黑爷背上，蔫头耷脑，但那双小眼睛锐利地扫过每一处不寻常的细节，“正前方五百步，那座最大的荒坟，坟头是空的，里面至少能藏三个人。”
王小仙站在一片相对平整的荒地上，身后是苏清寒、顾长生、凌无双、赤灵儿。他怀里揣着幽冥本源珠，珠子传来温润的触感，与识海残碑的共鸣清晰稳定。
“七个锁魂钉，一个幻阵，三个伏兵。”王小仙听完鸡哥的汇报，咧嘴笑了，“天机子前辈这是有多不放心咱们？见面就见面，还摆这么大阵仗。”
“小心为上。”苏清寒冰魄剑斜指地面，淡蓝剑域悄然扩张，覆盖方圆三十丈。剑气如霜，将空气中的幽冥气息都冻结了几分。
凌无双的厚背砍刀扛在肩上，刀身泛着暗红光泽，在夜色中像烧红的烙铁：“要我说，直接掀了他这破阵。七个锁魂钉，我一刀能劈碎五个。”
“无双师兄，稍安勿躁。”王小仙摆摆手，“人家摆阵，是给咱们看的。意思是，他有备而来，让咱们规矩点。咱们要是掀了阵，那就是不给面子，这生意还怎么谈？”
他话音刚落，前方那座最大的荒坟，坟头忽然无声滑开。
一道灰白色的身影，从坟中缓缓升起。
来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手持一柄拂尘，看起来仙风道骨。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
天机子。
他身后，跟着两人。左边是个瘦高青年，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手中捧着一卷古朴的竹简。右边是个矮胖老者，满面堆笑，手里托着个巴掌大小的罗盘，罗盘上指针正微微颤动。
“王小友，久候了。”天机子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穿透力，直抵神魂。
“前辈客气。”王小仙拱手，脸上堆起那副惯有的、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前辈相召，晚辈怎敢怠慢？就是这地方……嘿，有点别致。”
“乱葬岗阴气重，能隔绝大部分神识探查。在此地谈事，清净。”天机子拂尘一甩，四周磷火骤然明亮，将方圆百丈照得如同白昼。“小友身后这几位，不介绍一下？”
“苏清寒，我师姐。顾长生、凌无双，我兄弟。赤灵儿，我……”王小仙顿了顿，咧嘴一笑，“我债主。”
赤灵儿蒙面巾下的嘴角似乎抽了抽，没说话。
天机子目光在五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王小仙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金丹初期，能败墨渊，退血骨，小友这份能耐，在年轻一辈中，当属翘楚。”
“前辈过奖，过奖。”王小仙笑容更盛，“都是运气，运气。主要还是前辈们让着我，不然我这小身板，早散架了。”
“运气？”天机子身后的瘦高青年忽然开口，声音干涩，“连破‘地煞困龙阵’‘七星锁灵阵’，以幽冥本源珠逆冲地煞眼，重伤血骨老人……这若只是运气，天下修士都该羞愧自尽了。”
“这位是……”王小仙看向瘦高青年。
“老夫的记名弟子，玄机。”天机子淡淡道，“他精于推演计算，小友之前的几场战斗，他都推演过。结果……很有趣。”
“哦？怎么个有趣法？”
“按照常理，小友不该赢。”玄机空洞的眼神盯着王小仙，仿佛在分析一件器物，“墨渊的幽冥真身，修为碾压。林岳的七星锁灵，阵势完备。血骨老人的地煞炼法，几乎无解。但小友赢了，而且赢的方式，每次都出乎意料，仿佛……总能抓住那万中无一的破绽，一击制胜。”
王小仙眨眨眼：“可能……我运气真的比较好？”
“不是运气。”矮胖老者忽然插话，他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颤动，指向王小仙，“是‘因果’。小友身上缠绕的因果线，比寻常金丹修士复杂百倍。这些因果线彼此交织、牵引、对冲，形成了一张无形的网。而小友……似乎能借用这张网的力量。”
天机子微微颔首：“地机说得对。小友修的，是因果道吧？”
话说到这份上，再装傻就没意思了。
王小仙收起那副讨好的笑容，站直身子，脸上露出几分认真：“前辈慧眼。晚辈确实得了些因果道的皮毛，勉强混口饭吃。”
“皮毛？”天机子笑了，笑容里带着深意，“能借幽冥本源珠，映射五十里内地煞眼，还能以因果嫁接之法，逆冲地煞，重伤半步元婴……这若是皮毛，那天下修士，大多连皮毛都没摸到。”
他顿了顿，拂尘轻挥。
四周磷火骤然一暗，只余下两人之间那团最亮的。
“闲话少叙。小友，老夫的条件，胡老四应该带到了。进入裂隙的三个名额，所得三成，外加一块石碑碎片。作为交换，老夫给你完整的裂隙结构图，几处遗宝藏匿点，避开陷阱之法，以及……血骨老人现在的藏身之处。”
王小仙没立刻回答。他右臂袖口下，因果幽冥臂的金纹微微发烫。识海深处，残碑印记与幽冥本源珠共鸣，借由这份共鸣，他“看”向天机子——
灰白色的因果线，粗大如蟒，其中流淌着“算计”“交易”“窥探”“掌控”的气息。在线的一端，连着无数细小的分支，有的指向天机阁，有的指向某些隐秘势力，还有几道……隐隐指向幽冥殿、太虚剑宗的方向。
而在天机子身后，玄机和地机身上，因果线同样复杂，但与天机子紧密相连，仿佛是主线上分出的两条重要支流。
“前辈的条件，很公道。”王小仙缓缓开口，“但晚辈有几个小问题，想请教前辈。”
“但说无妨。”
“第一，前辈要的石碑碎片，到底是什么？为何对前辈如此重要？”
天机子眼神微动：“那碎片，与上古某位大能有关。老夫研究上古秘辛多年，那碎片是关键线索之一。至于具体是什么……小友不必多问。老夫可以保证，那碎片对小友无用，但对老夫的研究，价值连城。”
“第二，”王小仙继续道，“前辈如何保证，给的裂隙结构图是真的？若是前辈在其中动了手脚，我们进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此事简单。”天机子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抛给王小仙，“这枚玉简里，是裂隙入口附近百里区域的结构图，包括三处小型陷阱、两处幽冥兽巢穴的位置。小友可派人先行查探，若有一处不符，此交易作废，老夫另赔小友三件上品法宝。”
王小仙接过玉简，神识探入。图中标注详细，甚至标出了几处幽冥气息流动的规律。他将玉简递给身后的赤灵儿，赤灵儿血镜对着玉简一照，镜面泛起涟漪。
片刻后，赤灵儿点头：“图中标注的三处陷阱，两处兽穴，位置、气息，与血镜感应吻合。至少这部分，是真的。”
“好。”王小仙收回玉简，“第三，血骨老人现在的藏身之处，前辈当真知道？”
“自然。”天机子拂尘指向东北方向，“血骨老人重伤，率残余血骨卫，退入仙魔关东北八十里外的‘腐骨林’。那片林子地下有天然阴脉，适合他疗伤。此刻，他应该正在林中‘血骨洞’内，以《血骨魔经》秘法，强行续接断裂的经脉。至少还需要三日，才能恢复五成战力。”
王小仙眼睛眯起：“前辈连这个都知道？”
“天机阁若连这点消息都搞不到，也不配称‘天机’二字了。”天机子语气平淡，却透着强大的自信。
王小仙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前辈的条件，晚辈原则上同意。但细节，得改改。”
“怎么改？”
“第一，进入裂隙的名额，可以给三个。但进去后，我们各走各路，互不干涉。前辈的人寻宝也好，找碎片也罢，我们不管。我们找我们的，前辈也别掺和。”
“可。”
“第二，所得分三成，没问题。但怎么分，得有说法。若是前辈的人找到的，归前辈。我们找到的，前辈分三成。若是我们一起找到的……对半分。”
天机子沉吟片刻，点头：“合理。”
“第三，”王小仙盯着天机子，一字一顿道，“那块石碑碎片，前辈得先告诉我，它到底关联着哪位上古大能。否则，这交易，不做也罢。”
气氛骤然一凝。
天机子身后，玄机和地机同时抬头，眼神变得锐利。
苏清寒冰魄剑微抬，顾长生巨盾横移，凌无双的刀已出鞘三寸，赤灵儿血镜对准天机子。
磷火摇曳，夜色寂静。
半晌，天机子忽然笑了。
“小友果然谨慎。罢了，告诉你也无妨。”
他拂尘轻挥，一道无形的隔音结界笼罩两人。
“那碎片，关联的是一位上古时期，几乎触及‘超脱’之境的至强者。其名号，在如今修仙界已无人知晓，但老夫从古籍残篇中得知，那位曾以无上伟力，试图‘重塑轮回，再定因果’。最终……失败了。其传承、宝物、乃至尸身，据说都散落于幽冥裂隙深处。而那石碑碎片，是开启其最后坐化之地的……三把钥匙之一。”
王小仙心中剧震。
重塑轮回，再定因果？
这描述，怎么听起来……和他识海深处那块残碑，隐隐有些关联？
他压下心中惊涛，面上不动声色：“原来如此。那前辈要这碎片，是想得到那位至强者的传承？”
“传承岂是那么容易得的？”天机子摇头，“老夫只是想借碎片，推演那位至强者当年的‘因果大道’。若能窥得一丝皮毛，对老夫的推演之术，将有质的飞跃。”
王小仙盯着天机子看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
“行，这交易，成了。”
隔音结界撤去。
天机子拂尘一甩，一枚完整的玉简飞向王小仙：“这是裂隙全图，以及老夫知道的全部情报。三日后，子时，裂隙入口见。老夫会带两个人进去。”
王小仙接过玉简，神识一扫，确认无误，收入怀中。
“前辈爽快。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且慢。”天机子忽然叫住他。
王小仙回头。
天机子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小友，因果之道，玄妙无穷。但借的力越多，缠的债越重。你身上的因果线，已经复杂到让老夫都看不清未来了。好自为之。”
王小仙笑了，笑容灿烂。
“多谢前辈提醒。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在夜风中清晰传来。
“债多不压身。反正都欠这么多了，也不差这几笔。告辞。”
说罢，他转身，带着众人，没入夜色。
乱葬岗重归寂静。
天机子站在原地，望着王小仙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师尊，”玄机上前一步，低声道，“此人身上的因果，确实诡异。弟子刚才尝试推演他的未来，看到的……是一片混沌。”
“混沌就对了。”天机子淡淡道，“能修因果道，还能修到这种程度的人，未来本就不是常人能窥探的。不过……”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此子，或许真是开启那座‘因果坟’的关键。那块碎片，必须拿到手。”
“弟子明白。”
另一边，王小仙一行人已走出十里。
“小仙，”苏清寒忽然开口，“天机子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觉得我欠的债太多，快还不上了。”王小仙耸肩，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又回来了，“不过他说得对，我身上的因果线，确实有点多。墨渊的，林昊天的，天机子的，血骨老人的，幽冥殿的，太虚剑宗的……啧，数不过来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凌无双问。
“怎么办？”王小仙从怀里掏出幽冥本源珠，珠子在夜色中泛着墨绿光泽。
他咧嘴一笑，眼中闪着狡黠而疯狂的光。
“欠都欠了，那就欠个大的。等进了裂隙，把里面能拿的好处都拿了，能碰的瓷都碰了。到时候……”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股混不吝的劲儿。
“要债的多了，债主自己就得打起来。咱们嘛，就坐着看戏，顺便……捡便宜。”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都笑了。
夜色中，五人一狗一鸡，朝着仙魔关方向，快步走去。
而在他们身后，乱葬岗的磷火，渐渐熄灭。
仿佛刚才那场关乎裂隙机缘的博弈，从未发生过。
但所有人都知道，三日后的子时，幽冥裂隙入口，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