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王,喝口热汤吧。”亲兵统领李双喜端着一碗肉汤,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李自成没接。
他的目光投向山谷深处,那里,一面残破的,沾满血污的闯字大旗,被随意地丢在泥泞里,无人问津。
他猛地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用力攥紧。
力量,他需要重整旗鼓的力量。
洛阳之败,让他刻骨铭心地认识到,光靠人多势众,靠流民裹挟,打不下真正的江山。
崇祯在洛阳搞的那套练兵,铸器,屯田,
虽然是他李自成的死敌,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农民军政权的致命软肋无根之萍。
“双喜。”
“在。”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弟兄回来了吗?”
李自成的声音沙哑低沉。
“回闯王,刚回来一个。”李双喜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带回来一份洛阳那边的告示”他迟疑着,将一张揉得皱巴巴,沾着泥点的纸递了过去。
李自成展开。
正是那份《崇祯新屯田令》,他粗通文墨,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内容。
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越阴沉,
“废军户,授永业田,编户齐民。”
李自成低声念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他猛地站起身,将那张告示狠狠攥成一团,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好狠的朱由检,好毒的计策。”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来,
“他这是要釜底抽薪,要断了天下流民投奔咱义军的路。”
他太清楚了,那些跟着他造反的流民,图的是什么?
不就是一口饭吃,一块地种吗?
如今,崇祯在洛阳直接分地,给身份,既往不咎,这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饥民来说,是何等致命的诱惑?
此令若真在河南,陕西推行开来,谁还会提着脑袋跟他李自成造反?,
“不能让他成。”李自成猛地将纸团砸进火堆,火焰腾起,瞬间将其吞噬。
“咱也得有地,有根。”他眼中闪烁着执拗的光芒,
“传令下去!”
“第一,放出风去,就说崇祯在洛阳分田是假,是要骗流民去当苦力,当炮灰。
洛阳城外那填了十几万人的万尸坑就是明证,谁敢去,就是送死。”
“第二,告诉山里的老兄弟们,还有散在各处的杆子头。
咱李自成,也要分地,就在这商洛山,就在陕西,凡是跟着咱干的,赶走了官府,打跑了豪强,打下的地盘,人人有田种,也搞均田,比崇祯分得更多。”
虽然闯军一直打着均田免粮的口号,但军队一直处于流动中,控制的土地并不多。
有一些土地,也都被头领们分了,底下人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
“第三,”
“派人去联系那些被崇祯抄了家,杀了亲族的陕西豪强,告诉他们,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咱李自成,给他们报仇的机会,只要他们肯出钱粮,出人,帮咱在陕西站稳脚跟。
将来,他们的田地,咱不动,还要加倍还给他们,”
李双喜精神一振。
这才是他熟悉的闯王,败而不馁,总能找到出路。
“还有,”李自成走到那面丢弃的闯字旗前,弯腰将其捡起。
用力抖落上面的泥土,眼神变得凶狠,
“朱由检有火铳,咱也得有,去,给老子找工匠,重金悬赏,不管是造鸟铳的,还是造火炮的。”
“只要肯来商洛山,咱给他官做,给他银子,咱要造出比他那自生火铳更厉害的家伙,”
他将残破的大旗插在篝火旁,对着山谷中几百名仅存的老营核心,发出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
“弟兄们,洛阳的仇,咱记着,朱由检的债,咱要百倍讨还。”
“从今日起,这商洛山,就是咱新的根基,咱要在这里,扎下根,练精兵,铸利器。”
“等咱缓过这口气,定要再出商洛,踏平洛阳,活捉朱由检,用他的人头,祭奠死去的兄弟,”
“闯王——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山谷中,疲惫却充满仇恨的咆哮声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在群山间回荡。
李自成,这头受伤的猛虎,在绝境中舔舐伤口,磨砺爪牙,将目光再次投向了东方。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依靠人海,他要扎根,要铸剑。
洛阳,原河南巡抚衙门被改成了屯田总管衙门。
巨大的河南舆图铺在案上,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新设立的屯田卫所位置和垦荒区域。
周遇吉,卢光祖,陈新甲三人面色凝重。
“陛下,”周遇吉抱拳,声音带着沉重,
“平凉卫指挥使张雄,串联陕西行都司下辖金城,靖虏,固原三卫指挥使,联名上奏,措辞激烈,称《新屯田令》动摇军心,毁坏祖制。“”
“卫所官兵群情汹汹,恐生大变,要求陛下收回成命。”
“哼,群情汹汹?”
朱由检冷笑一声,手指敲击着舆图上平凉卫的位置。
“是张雄他们这些世袭军头坐不住了吧?怕丢了他们世代盘剥军户的权力。”
“南京方面,”卢光祖接口,忧心忡忡,
“魏国公徐弘基领衔,百余勋贵及致仕官员联名上疏。
弹劾陛下,擅杀大臣,屠戮士绅,擅改祖制,意图豢养私兵,言辞之恶毒,前所未有,奏疏已通过通政司,直送京城内阁,朝野震动。”
“意料之中。”
朱由检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目光扫过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新甲。
“陈卿,你这边呢?有何动静?”
陈新甲浑身一颤,扑通跪倒在地,额头冷汗涔涔:
“陛下明鉴,罪臣确收到南京来人,威逼利诱,要罪臣在洛阳伺机作乱。”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双手高举过头顶,
“罪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此乃南京逆贼勾结罪臣的罪证,请陛下御览,”
王承恩上前接过密信,呈给朱由检。朱由检展开,快速扫过。
信中,徐弘基等人许以重利,甚至暗示可保陈新甲子孙富贵,条件是在洛阳制造混乱,配合外部压力,逼迫皇帝废黜新政。
朱由检看完,随手将信丢在案上,目光看向跪伏在地的陈新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