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冬日,总是被一种灰蒙蒙的色调所笼罩。
礼部郎中赵德言在奉天殿撞柱死谏的消息传播速度极快,几乎在散朝后一个时辰内,就通过各种渠道传播开来。
官员家仆的奔走相告,衙门书吏的窃窃私语,以及某些有心人的刻意散布。
传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衙门,会馆,乃至茶楼酒肆。
然而,不同的人群,对此事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在最顶层的官僚圈子里,尤其是在那些绯袍玉带的部院高官,勋贵世卿之间。
赵德言的死,首先引发的并非悲痛,而是一系列精密的算计和迅捷的表演。
首辅魏藻德的府邸,当日下午便可谓门庭若市。
心腹党羽们纷纷以“吊唁”为名齐聚书房。
门窗紧闭,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众人脸上的凝重与一丝隐秘的兴奋。
“恩相,赵德言这一撞!虽说出人意料,但实在是妙啊!”
一位门生压抑着激动,低声道,
“如此一来,陛下那边怕是再也无法提那商税之事了!咱们算是赢下一局!”
另一位侍郎却略显忧虑:
“话虽如此,但此举太过酷烈,恐怕也会激起陛下更深的怨愤,日后……”
“日后?”
魏藻德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碗,眼中闪烁着光,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眼下这一关,我们必须过去。”
“陛下携抄家巨资回京,又掌控了京营,若真让他借着商税之名,把手伸向江南,伸向天下士绅的命根子,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赵德言以一死,阻此恶政,功莫大焉!”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
“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将此事之利,用到极致。”
“我们要立刻发动所有言官,清流,大肆褒扬赵德言之忠烈,将其塑造成不畏强暴,舍生取义的楷模!”
“要请恤,要请谥,要让他的事迹传遍天下!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如何逼死忠臣的。”
“如此,不仅商税之事可彻底搁置,日后陛下再想行任何‘苛政’,都不得不掂量掂量这逼死忠臣的骂名!”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心中那点不安迅速被政治利益的考量所淹没。
很快,一道道指令就从这座府邸暗中发出。
于是,朝堂之上,痛哭流涕,慷慨陈词,要求厚恤忠臣的戏码开始上演。
私底下,为赵德言撰写悼诗,碑文,祭文的活动也悄然展开,务求将其忠烈之名炒得沸沸扬扬。
而成国公朱纯臣等勋贵,在暗自庆幸商税被阻的同时,却又对文官集团这种“死谏”的极端手段心生忌惮和一丝鄙夷。
“哼,这些穷酸,就会来这一套,以死搏名,倒是他们的看家本事。”
但表面上,他们也会派人送去奠仪,说几句赵郎中忠义可嘉的场面话,维持着与文官集团的脆弱联盟。
对于他们而言,赵德言不过是一枚用得恰到好处的棋子。
他的死带来的政治利益是实实在在的,至于他本人的性命和初衷,无人在意。
对于数量更为庞大的中下层官员而言,赵德言的死讯带来的冲击则更为复杂。
许多人初闻此事时,第一反应是彻骨的寒意和恐惧。
那可是奉天殿!那可是撞柱而死!
平日里朝堂争论,最多不过是罚俸,贬官,何时竟到了需要血溅五步,以命相搏的地步了?
皇帝真的变得如此可怕了吗?这京城,这官场,日后还会安全吗?
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慌感在悄然蔓延。
然而,恐惧之余,另一种情绪也在悄悄滋生——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酸涩的羡慕。
赵德言是谁?
不过一个五品郎中,在京城这朱紫满地的所在,可谓毫不起眼。
他寒窗苦读,蹉跎半生,眼看仕途无望。
可他这拼死一撞,竟能引得首辅脱袍覆盖,满朝哀荣,清流称颂!
他的姓名一夜之间传遍京华,必将载入史册。
更重要的是,他的家族,他的子孙,将从此贴上忠烈之后的金字招牌,在仕途上必将得到整个文官系统的提携和照拂!
用一条原本也未必能有多大前程的老命,换得青史留名,家族显赫,子孙恩荫。
这买卖,在一些自觉仕途黯淡,升迁无望的官员看来,似乎并不亏?
于是,在一些衙门廨舍的角落,在一些官员私下的小聚中,开始出现一些诡异的议论:
“赵郎中,可惜了,但也算求仁得仁了吧?”
“是啊,总比我等这般庸碌一生,最终默默无闻强。”
“听说他的长子,只是个秀才,已有好几位御史表示要联名保举,入国子监,甚至直接授官。”
“唉,时也命也,若非陛下相逼过甚。”
恐惧,道德审判,以及对身后名和实利的隐秘渴望交织在一起,让许多中下层官员的心态变得十分复杂。
一些人开始更加谨小慎微,唯恐惹祸上身。
而另一些失意者,则仿佛被打开了一扇危险的窗,内心深处那颗投机种子,开始悄然发芽。
前往赵家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其中有多少是真心的哀悼,有多少是政治站队,有多少是去沾沾忠烈之气。
或者去看看有没有机会投靠这座新起的“靠山”,就不得而知了。
消息传到国子监和京城各大会馆,则瞬间点燃了一群最富激情也最易被煽动的人群。
太学生和年轻的科举士子们。
这些年轻人,大多家境尚可,饱读诗书,充满理想主义。
对朝政有着强烈的参与感,却又缺乏实际政治经验和复杂的人情历练。
赵德言血溅金殿的事迹,经过那些清流官员和言官们的渲染传播。
传到他们耳中,立刻被简化并升华成了一曲悲壮的,反抗暴政的英雄史诗!
“诸君!可听闻今日朝堂之事否?”
一位江苏籍的年轻举人,站在湖广会馆的庭院中,激动得满面通红,对着聚集过来的同乡学子们高声宣讲,
“赵公德言,位不过五品,然忠义之心,可昭日月!面对无道苛政,不惜以血肉之躯,死谏于奉天殿上!”
“此乃何等气节,何等壮烈,堪称我辈读书人之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