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太行,入豫北。
渡过黄河后,队伍毫不停歇,自山西泽州(今晋城)方向,穿过太行山南端的孔道,进入河南怀庆府(今沁阳,焦作一带)。
此地是河南相对富庶之区,士绅庄园林立。
队伍在此采取了“中心开花,震慑四方”的策略,集中力量攻破了怀庆府城外一处与福王藩关联密切,拥有良田万顷的超级庄园。
清算之时,搜出的借贷契约竟以箱计,月息普遍在三分以上,甚至有“羔羊息”这等酷烈盘剥。
庄园地牢内关押的无力偿还债务的佃户竟有数十人之多,皆已骨瘦如柴。
此情此景,连猛如虎都看得眼角抽搐,李自成更是直接下令,
将庄园主及其核心子弟,账房,打手共计两百余人,全部坑杀于庄园后的乱葬岗。
此举极大震撼了整个豫北,队伍未至,沿途士绅已闻风丧胆,或携细软逃入府城,或紧锁堡门,瑟瑟发抖。
横扫北直隶南部边缘。
穿过怀庆府,队伍并未南下洛阳方向,而是继续向东,进入北直隶大名府最南端。
这里已是京畿防御圈的边缘,驻军相对较多。
但猛如虎发挥其官军身份的优势,在必要时,他不惜亮明身份,拿出皇帝密旨!
结合流民的浩大声势,巧妙地避开了官军主力。
他们像一柄利剑,在北直隶与河南,山东的交界地带狠狠斩过,清算了几个声名狼藉,民怨极大的边界士绅,随即迅速脱离,绝不纠缠。
此举不仅获得了补给,更将恐慌有效地传递到了京津地区的勋贵阶层。
之后“闯贼”大军来到运河边,渡过运河,就是目标地——齐鲁。
然而,眼前这条运河并非坦途。
河面上游弋的官军巡逻船,东岸土垒后森严的阵容,以及那面在望远镜中逐渐清晰的“路”字旗。
都注定了这条运河并不好过。
“是淮扬巡抚路振广的人。”
猛如虎放下千里镜。
路振广,此人在朝中素有清正刚直之名,并非左良玉那般首鼠两端之辈。
他麾下的兵马,是为了保障漕运这条帝国命脉而精心整训过的。
装备或许不算最精良,但斗志和纪律绝非寻常卫所兵可比。
硬闯?
这两个字在猛如虎脑中盘旋,带来的是一连串血腥的画面。
渡船被火炮击碎,士兵在河中挣扎,对岸的箭矢如蝗般落下……
即便他麾下的京营老兵能冒着巨大伤亡强行登岸,后续那些刚刚整编,装备简陋的流民武装又会死伤多少?
更重要的是,一旦与路振广部爆发激烈冲突,就等于向全天下宣告。
这支打着“闯王”旗号的队伍,拥有着堪比甚至超越正规官的战斗力与组织度。
届时,陛下的全盘计划,这千里奔袭的隐秘意图,将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行,绝对不行!
猛如虎在心中断然否定。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身后。
那是一片由无数人头,破烂衣衫,饥饿眼神汇成的海洋。
核心的京营尚能维持队形,但外围那超过三万的流民武装和望不到边的老弱妇孺,却是负担,巨大的负担。
猛如虎清晰地意识到。
每日消耗的粮草让他这个实际指挥官心力交瘁,庞大的队伍使得行军速度缓慢,更容易被各方势力盯上。
他想起离京前陛下的密谕:“……流民可用则用,不可用则分往河南京城,切莫使其成累赘,”
是时候了,必须下决心了。
一股混合着疲惫与决绝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
李自成就站在他不远处,眯着眼打量着对岸的防线,
那眼神带着审视,警惕,还有一丝被压抑的兴奋。
运河,又是运河。
李自成心中冷笑,当年他多少次想突破这类屏障而不得。
如今,身边是数万大军,身后是皇帝的意志。
他感觉自己也像这河水中的一叶扁舟,看似在乘风破浪,方向却由不得自己。
“硬闯?”他问猛如虎,带着点试探,也带着点期待。
他内心深处,某种破坏的欲望在蠢蠢欲动,渴望用鲜血证明自己的价值,哪怕只是作为一把刀的价值。
猛如虎缓缓摇头,那动作沉重而坚定。
他没有看李自成,目光依旧扫视着臃肿的队伍,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流民数量太多,已成拖累。陛下早有密旨,令我等适时分流,化害为利。”
他立刻召集了麾下核心将领,以及李自成,李来亨。
在临时搭建的军帐中,气氛凝重。
当猛如虎提出分流计划时,几位京营将领明显松了口气,他们早就对管理这些混乱的流民感到头痛。
而李自成和李来亨,脸色则有些微妙的变化。
分流?
李自成心中一震。
这些流民,是闯王这面旗帜还能飘扬的土壤,是他们一路东来“战无不胜”的声势来源。
失去了他们,自己还剩下什么?
一个空名头?
一个被官军裹挟的前流寇首领?
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和危机感攫住了他。
但他立刻又强行压下了这种情绪。
他还有选择吗?
从接受那道密旨开始,他就已经走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皇帝的意志,猛如虎的刀,才是真正的力量。
也罢……
他心中苦涩,只要最终目标不变,只要还能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士绅老爷们人头落地,暂时的削弱,他可以接受。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养子李来亨,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和担忧。
李自成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猛如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将所有附随流民进行甄别。老弱妇孺,以及不愿再从军,只求一口饭吃的青壮,全部登记造册,由一队精锐官军护送,转向西北,前往河南,交给孙应元的屯田军安置!”
“河南如今正大力屯田,缺的就是人手!这些人分到了田地,有了活路,便是陛下新政的根基,远比跟着我们颠沛流离要好!”
去河南?分田?
李自成听着这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曾是他最响亮的口号,也是他凝聚人心的根本。
如今,却由朝廷的总兵官,以皇帝的名义来执行。
这算什么呢?讽刺吗?
还是……一种更高明的收买?
他不得不承认,这对那些挣扎求生的流民来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猛如虎继续道,声音提高了一些,
“剩余流民中,挑选出身强体壮,有从军意愿者,同样登记,由另一队官军护送,直接北上,走大名府方向,送往北京!”
“陛下正在京城大规模征兵,这些人经历过战火,见过血,稍加整训便是好兵!将他们纳入京营新军体系,既能增强陛下实力,也能解决我们尾大不掉的问题!”
送去北京,当皇帝的兵!
李自成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是要把他的根基连根拔起,彻底消化掉啊。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曾经高呼“闯王万岁”的汉子,换上崭新的鸳鸯战袄,对着紫禁城的方向山呼万岁。
一种为巨大的荒谬感让他几乎要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