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公社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就再次碾着露水，停在了后山脚下。
这一次，下来的人更多。
除了脸色阴沉的严科长，还有三个生面孔——两个戴着眼镜、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一个穿着旧军装、表情刻板的老者。公社的刘主任也陪着来了，脸上挂着勉强的笑，眼神却躲躲闪闪。
“唐莜莜同志，”严科长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又隐隐透着得意，“这三位是地区科委特意请来的专家，孙工、李工，还有退休返聘的赵老高工。今天是对你这里的技术应用情况，进行现场核查。请你务必配合。”
他特意加重了“专家”和“现场核查”几个字，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赵铁柱、王老五等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施压意味。
那三位“专家”面无表情，只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周围，仿佛在检查什么不合格的产品。
唐莜莜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而且阵仗不小。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带着礼貌：“欢迎各位领导、专家指导工作。”
“指导谈不上。”那位穿着旧军装的赵老高工率先开口，声音沙哑，“我们是来核实问题的！听说你用了不少非正规的技术手段？这不符合科学种植的规范！”
他一顶大帽子直接就扣了下来。
王老五忍不住想辩解，被唐莜莜用眼神制止。
“赵老，不知道您说的‘非正规技术手段’是指什么？”唐莜莜语气平和，目光清澈地看向他，“我这里所有的种植方法，都记录在册，也有省农科院林研究员之前的指导意见可以参考。”
“省农科院？”旁边的孙工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林研究员我们听说过，但他的主要方向是育种，具体的田间管理，尤其是这种民间摸索出来的土法子，恐怕也未必完全了解其潜在风险。”
李工也接口道：“是啊，尤其是你父亲留下的那些笔记里，记载的一些配伍和用法，没有经过严格的科学实验验证，安全性、有效性都存疑！贸然应用，是对生产不负责任！”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句句不离“风险”、“存疑”、“不负责任”，试图从技术和安全层面彻底否定唐莜莜。
严科长在一旁背着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显然对专家们的表现很满意。
刘主任搓着手，打圆场道：“各位专家，小唐同志也是一心为了发展生产，带动乡亲……”
“带动乡亲也不能胡来！”赵老高工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指着不远处一片长势喜人的黄芩地，“你看那块地！植株密度明显超标！通风透光都不够，很容易滋生病虫害！这符合哪本教材的规范？”
唐莜莜看向那片地，平静地回答：“赵老，那块地是林下套种试验田，利用乔木间隙，虽然单位面积株数多，但通过不同作物高低搭配，形成了微生态环境，反而能抑制部分杂草和病虫害。这是省农科院推广的新技术之一，相关资料我可以提供。”
赵老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梗着脖子道：“新技术？我看是瞎胡闹！不符合传统！”
“传统也在进步，赵老。”唐莜莜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孙工见状，立刻转移话题，指向鸡舍：“那鸡舍的防疫程序呢？有没有完整的记录？用的什么消毒剂？有没有副作用？还有，我们听说你经常用一些自配的草药给鸡预防疾病？有配方吗？有药理分析吗？这不就是典型的‘无证行医’在牲畜上的体现？”
这一连串质问，极其刁钻，直指之前谣言的核心。
赵铁柱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拳头攥得咯咯响。
唐莜莜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她示意王老五去拿记录本，然后面对几位“专家”，朗声道：
“各位专家，鸡舍的防疫记录，包括何时消毒、使用何种经畜牧站认可的消毒剂、疫苗注射时间等，全部都有详细记录，一笔不差。”
王老五很快拿来几个厚厚的本子。唐莜莜接过，直接翻到相关页面，展示给众人。上面字迹工整，时间、事项、经办人清清楚楚。
“至于使用草药预防，”唐莜莜合上记录本，目光扫过脸色各异的专家，“这是我根据祖辈经验和查阅大量公开出版的中兽医资料后，摸索出来的方子。主要成分是板蓝根、大青叶、穿心莲等常见草药，熬水后给鸡群饮用，对于预防季节性感冒、肠炎等常见病，效果很好，且无任何毒副作用。如果各位专家需要，我可以当场配制，并请公社兽医站的同志来鉴定。”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浓浓的讥讽：“如果按照孙工的逻辑，农村里用艾草熏蚊子，用生姜红糖水治感冒，是不是也都算‘无证行医’，需要被禁止呢？”
“你这是强词夺理！”孙工脸涨得通红。
“是不是强词夺理，事实说话。”唐莜莜不再看他，转向一直沉默的李工，“李工刚才提到我父亲笔记里的配伍，认为未经科学验证。我想请问，任何一项新技术、新方法，不都是从实践摸索中来的吗？袁隆平院士的杂交水稻，最初不也是顶着无数质疑，从田间地头一步步实验成功的吗？难道只因为它最初没有发表在权威期刊上，就否定其价值？”
她的话引经据典，合情合理，让李工一时语塞。
严科长见势不妙，赶紧上前一步，沉声道：“唐莜莜！注意你的态度！专家们是来帮助你发现问题、纠正错误的！不是来听你狡辩的！”
“严科长，我认为我的态度很端正。”唐莜莜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我在积极配合核查，也在用事实和道理，回应专家的每一个疑问。如果指出事实就是狡辩，那我不知道什么才叫配合？”
“你……！”
现场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跟在核查组后面、拿着照相机到处拍照的年轻办事员，突然跑到严科长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脸上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严科长听完，阴沉的脸上骤然绽放出光彩，他猛地转向唐莜莜，手指向她身后那片被重点看护的七叶莲苗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唐莜莜！那你给我们解释解释！那片用棚子围起来的苗床，种的是什么？！为什么遮遮掩掩？是不是就是你父亲笔记里记载的、那种来历不明的‘七叶莲’？！你是不是在偷偷试种未经国家许可的、可能具有未知风险的植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片小小的、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苗床上！
赵铁柱和王老五的脸色“唰”地白了！那是莜莜的心血，也是目前最敏感的地方！
唐莜莜的心也猛地一沉。她没想到，对方的眼线如此刁钻，竟然注意到了这片尚未公开的试验田！
严科长看着唐莜莜瞬间凝重的表情，得意地笑了，仿佛终于抓住了致命的把柄：
“说不出话了吧？我就知道你有问题！私自培育不明植物，这可能涉及生物安全！性质比技术违规严重得多！唐莜莜，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压力都压在了唐莜莜和她身后那片小小的苗床上。
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清亮而带着怒气的女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谁在这里大放厥词，说‘七叶莲’是来历不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