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上的冰裂纹,在厅堂的金砖地上洒下斑驳光影。沈如兰捧着旗袍狐坐在官帽椅上,腕间乾隆年制的翡翠镯子映着晨光。她忽然抬头,看向正在把玩科学狐的谢蕴。
蕴哥,她用了年少时的称呼,吴语柔软地缠绕在舌尖,给这狐狸做身凤冠霞帔可好?要当年谢工坊累丝嵌宝的款式。
谢蕴手中鎏金袖珍罗盘一顿。这位谢家嫡孙虽已白发萧然,挺直的脊背仍带着当年主持谢家祖业时的气度。他取下鼻梁上的玳瑁圆框眼镜,露出那双被苏州文人称为能辨毫厘的凤眼。
如兰妹妹要重温出阁时的风光?谢蕴指尖抚过狐狸后背,动作轻得像在触碰当年的缂丝嫁衣,倒不如做套中西合璧的,凤冠里藏八音盒,放《玉簪记》的段子。
沈如兰地笑出声,腕间翡翠叮咚:亏你想得出!在凤冠里塞洋人的机簧。她忽然压低声音,要放就放《游园惊梦》,那年拙政园的杜丽娘...
谢蕴的指尖在黄花梨案几上轻叩出《皂罗袍》的节拍。阳光掠过他腰间悬着的和田白玉坠——那是谢家嫡系代代相传的印信。
霞帔用云锦,金线要南京宝源号的。老绅士从袖中取出个紫檀小匣,推开露出里头精巧的齿轮组,机关藏在璎珞里,走动时能如真珠般摇曳。
沈如兰眼睛一亮,从绣囊中取出把寸许长的象牙折扇:像你当年送我的那把?扇骨上谢氏精工的款识仍清晰可见。
谢蕴忽然起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澄泥砚。砚底暗格滑开,竟躺着对翡翠雕成的狐狸耳坠。
谢家祖训,新妇入门要添对首饰。他将耳坠放在妻子掌心,拖了六十年的礼,今日补上。
沈如兰的指尖微微发颤。翡翠耳坠映着她保养得宜的肌肤,恍若重回那年坐着谢家画舫嫁进门的苏州大小姐。她忽然指向狐狸娃娃:凤冠上的东珠,要太湖珠场那年上贡的成色!
谢蕴已执笔在宣纸上勾勒起来,狼毫勾出精巧的累丝结构:谢工坊的炸珠技法,嵌上祖母绿。忽然笔尖一顿,再添个机关——他在凤冠内侧画了个微型暗格,藏得下首《枫桥夜泊》。
老不正经!沈如兰笑骂,眼尾泛起细纹,当年在虎丘题诗惹我,如今还要教坏娃娃?
沈如芬端着漆盘进来,看见爷爷奶奶对着张设计图笑得像对少年人,不禁莞尔:爷爷奶奶这是要重办喜事?
芬丫头来得正好,沈如兰招手,去我嫁妆箱里取那匹孔雀罗来。又对丈夫道,婚纱裙摆要十二破,能转出满月纹的。
谢蕴正用袖珍锉刀调整齿轮,闻言抬头:通电后裙摆可绽如昙花。他指间银光闪烁,竟是当年名震苏州的谢一指手艺,再缀上夜明珠,仿你当年在沧浪亭穿的夜宴裳。
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位老人身上投下交错的光影。谢蕴忽然哼起《牡丹亭》的调子,沈如兰跟着轻拍案几,翡翠镯子与和田玉坠在光线下交相辉映,宛如当年拙政园里那对璧人的倒影。
芬丫头,去把我嫁妆箱第三层那匹孔雀罗取来。沈如兰指尖轻点着案几,翡翠戒指磕在黄花梨木上发出清响,还有描金匣子里的东珠。
沈如芬应声走向里间,作为孙媳妇,她嫁进谢家时曾祖辈已年过八旬。那些传说中的风华——留洋才子与苏州闺秀的传奇,对她而言只是老照片里泛黄的片段。
她轻手轻脚打开那口紫檀描金嫁妆箱。指尖触到第三层时,意外带出一本皮面相册。发黄的页角翻起,露出张黑白照片——年轻的谢蕴一袭白色西装站在拙政园的漏窗旁,身旁穿阴丹士林旗袍的沈如兰执柄缂丝团扇,扇面隐约是幅《牡丹亭》戏画。
原来曾爷爷年轻时这么...沈如芬正出神,外间突然传来沈如兰的咳嗽声,她急忙合上相册,取出那匹泛着幻彩的孔雀罗。
回到厅堂,只见谢蕴正用银质小镊子调整狐狸娃娃的关节,沈如兰在一旁指点:璎珞要能晃动,像当年那支金步摇...
沈如芬悄悄观察这对相处六十载的夫妻。曾爷爷称妻子沈大小姐时,那苏州官话特有的绵软腔调,与他在军区作报告时的威严判若两人。
母亲,您要的料子。沈如芬将孔雀罗放在案几上,忍不住多嘴,这光泽真特别。
沈如兰抚过织物,眼里泛起回忆:民国01年,谢家老太爷做寿,我穿这料子做的旗袍...突然收住话头,转向丈夫,蕴哥,记得那晚你说我像什么来着?
谢蕴头也不抬,手中袖珍螺丝刀灵巧转动:像只绿孔雀,在紫藤架下偷喝桂花酿。话一出口,两位老人同时笑起来,仿佛触发了某个只有他们懂的密码。
沈如芬忽然觉得有些拘谨。她嫁进来时只听说曾祖辈是家族联姻,却不知这份婚姻里藏着如此生动的细节。看着曾奶奶银发间的翡翠步摇随笑声轻颤,她不禁想起自己与谢景的恋爱——哪需要什么媒妁之言,军区大院的篮球场就是他们的拙政园。
改好啦。谢蕴突然宣布。只见那狐狸娃娃的珍珠璎珞轻轻一晃,竟奏出几个《游园惊梦》的音符。
沈如兰惊喜地拍手,八十二岁的人笑得像个小姑娘:这样我的狐狐有三套衣服了!她突然压低声音,要是能找到当年那匹云锦...
谢蕴挑眉:沈大小姐这是要搬空谢家库房?
反正迟早都是嘉丫头的。沈如兰狡黠地眨眨眼,忽然看到孙媳妇还在旁边,忙正色道,芬丫头,去书房多宝格取那匣祖母绿来。
沈如芬低头应是,转身时听见曾爷爷轻声哼起昆曲,曾奶奶跟着打拍子,翡翠镯子与和田玉坠在晨光中交相辉映。那一刻,她忽然理解了什么叫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她与谢景这样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而是将岁月熬成珍珠般温润的默契。
走到书房门口,她忍不住回望。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位老人身上投下斑驳光影。那只改造好的狐狸娃娃端坐案头,珍珠串间闪过一点机械的银光,恰似这段婚姻里藏了六十年的浪漫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