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跑得比兔子还快,眼一闭一睁,田里的麦子就全黄了。
南风一刮,麦浪“哗啦啦”地响。庄稼人闻着空气里那股子麦香,心里都提着一股劲——一年里头最要紧、最累死人的抢收到了!
陈家小院就跟那开了锅的水一样,咕嘟咕嘟全动起来了。陈青山紧着跟酒楼掌柜赔了笑脸,告了两天假,一路紧赶慢赶的回家。
陈满仓和王桂花,早几天就把家伙事儿拾掇利索了。镰刀磨得锃亮;绳索、扁担、拉麦子的架子车,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还特意请了同村的老杨来帮忙,这老汉干活实在,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天还擦黑,鸡刚叫了头遍,几个人就晃悠着下了地。王桂花把灌满水的水罐和昨天烙好的杂面饼子塞进筐里,念叨着:“多喝水,别省着!饼子不够垫补,就回来取!”
早半晌还算凉快,可日头一爬上来,就跟坐火盆边一样。汗珠子不停事的往下流淌,衣裳前心贴后背,糊在身上,能拧出水来。
地里忙的没人说话,只听见“咔嚓咔嚓”割麦子的声音,还有那捆麦杆儿时,麦秆子摩擦的“窸窣”声。
陈青山闷着头,镰刀在他手里舞弄得飞快。他虽然当了几年杂工,手上磨出了新茧,可这庄稼把式像是刻在骨头里,没丢。弯腰,挥臂,一搂,一割,动作干净利索,不比老杨慢多少。
陈满仓直起腰,捶了捶后脊梁,看着儿子那晒得通红、汗流如雨的侧脸,心里头又是得劲儿,又不是滋味。他吼了一嗓子:“青山,慢着点,不差那一时半刻!”
陈青山头也不抬,闷声回了一句:“爹,没事儿,早干完早心静!”
家里头,陈秀兰也忙得脚打后脑勺。天不亮就爬起来,喂鸡,洒扫,去菜园子里摘菜,择菜,看着日头烧火煮饭,下半晌还得去把衣裳洗了。
灶膛里的火“呼呼”烧着,她利索地和面、擀面,准备做顶饿的手擀面。案板被她捶得“砰砰”响。一边忙活,一边还得支棱着耳朵听院子里的动静。
赵春燕的任务是看好她那十个多月大的儿子石蛋。这小家伙在炕上爬得那叫一个欢实,肉乎乎的,咿咿呀呀地学说话,一会儿啃自己的脚丫子,一会儿就往炕沿边冲锋。赵春燕手里干着针线活,眼睛却像钩子似的挂在儿子身上。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她时不时就得扔下活计,扑过去把儿子从“危险地带”捞回来,在他肉嘟嘟的屁股上轻轻拍一下,“再乱爬,娘可要打你屁股了!”
陈青山头天晚上到家时,一身汗味儿。石蛋瞅着这个陌生的大高个,小嘴一撇,“哇”一声就哭了,扭着身子就往赵春燕怀里钻,两只小胳膊死死搂住他娘的脖子。
青山嘿嘿一笑,也不恼,赶紧去把手脸洗得干干净净,这才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几块白胖胖、软乎乎的奶糕。
“石蛋,瞅瞅,这是啥?香不香?”他捏着嗓子,尽量让声音柔和点。
石蛋的小鼻子抽了抽,扭过小半张脸,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奶糕,又偷偷瞟瞟青山。赵春燕拍着儿子的背,“傻小子,这是你爹,快叫爹!”
石蛋哪会叫爹,但那奶糕的诱惑实在太大。他犹豫着,慢慢松开一只小手,试探性地朝青山伸了伸。青山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抱过来,那软乎乎、带着奶香的小身子一入怀,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小家伙起初还有点僵,但啃上奶糕后,很快就放松下来,小脑袋靠在青山结实的胸膛上,吃得啧啧有声。
不到半天功夫,这小家伙就彻底“叛变”了,开始黏着青山,伸着小手要抱抱,嫩脸蛋在他脖子上蹭啊蹭,蹭得青山满脸是笑,浑身的疲累都好像轻了几分。
麦子没收完,青山的假期就到了头。第三天,天还黑咕隆咚的,他就得起身赶回县里。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炕沿边,石蛋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匀停,一只小拳头攥着,放在腮帮子边。青山伸出手,用长着茧子的指头,极轻地摸了摸儿子细软的头发,心里头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等到石蛋睡到自然醒,揉着眼睛在他娘怀里找奶吃时,小脑袋转来转去,那双熟悉的大手没伸过来抱他,那个高大的身影也不见了。
小家伙愣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小嘴一瘪,眼圈瞬间就红了,紧接着,“哇——”一声就哭开了,眼泪跟决了堤的洪水似的,怎么哄都哄不住,小身子在赵春燕怀里拧成了麻花。
“哦哦哦,不哭不哭,爹去给石蛋挣糖吃去了……”赵春燕抱着儿子,来回晃悠,拍着他的背,心也跟着儿子的哭声一抽一抽的。
陈青山走了,麦收还得继续。其他三人继续忙活了三天,终于收完了所有麦子。每个人都黑了不少,累得脱了一层皮,走路都捶着腰。可看着院里堆起的那一座座金灿灿的麦垛,闻着那干爽温暖的麦香,心里头那份踏实和得劲儿,就别提了。
收完麦子晾晒,脱壳,再继续晾晒,等到麦子干巴巴了,另一桩大事就压了下来——缴税。陈满仓和王桂花又连着几天,把麦子筛了又筛,拣那最饱满、最金黄的,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
陈满仓推着架子车,吱呀吱呀地往镇上官仓去。看着辛苦大半年打下的粮食,被量走大半,心里头就像被挖走了一块肉,空落落的。但把这年年的“规矩”应付过去,肩膀上的担子,好像也真的轻了一截。
税交了,心踏实了。地里的活计却不能停。空出来的地,得赶紧种上秋玉米。
种子是早就备下的,粒粒饱满。
王桂花、陈满仓,加上秀兰,又喊了老杨来帮忙。秀兰也下了地,她戴着顶破草帽,裤腿扎得紧紧的,点种,覆土,干得有模有样,俨然成了家里顶事的半个劳力。
六月的日头还是毒,晒得人头皮发麻。可一想到秋后那大片鼓胀胀的玉米棒子,这汗珠子,好像也流得更有劲儿了。
地里忙完,家里的盐罐子快要见底了。陈秀兰提着一篮子攒下的鸡蛋,又揣上个小布包去了镇上。卖完鸡蛋买了盐的空,拐进了回春堂。
药铺的伙计都认得她了,接过布包,倒出来看了看,里面是晒好车前草、蒲公英、益母草、还有些薄荷。伙计用手拨拉了几下:“嗯,收拾得挺干净,品相不错。”说着,分别拿小秤称重,按价数了十几个铜板给她,“拿好了。”
陈秀兰捏着那几枚还带着药草清香的铜钱,心里头美滋滋的。这可是她自个儿凭本事挣来的,证明她除了锅台灶台,也能给这个家添点进项。
从镇上回来,院子里还是那股子忙活又安宁的劲儿。赵春燕抱着已经不怎么哭闹、但格外黏人的石蛋,坐在树荫凉里,慢悠悠地择着豆角。小家伙乖乖偎着她,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灶房里,炊烟又袅袅地升起来了,慢悠悠地笼罩着这个刚刚经历过抢收、缴税、播种,终于能喘口气的小院。
夏天的风吹过来,带着泥土的腥气,远处小河沟里隐隐约约的蛤蟆叫。这日子,就像这风一样,吹过去,又吹过来,带着辛苦,也带着念想,催着人又开始琢磨起秋天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