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色的浓雾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疯狂地扭动、蔓延,将洼地里最后一点光线也吞噬殆尽。
无数溺死者手臂般的阴影从雾气中探出,带着刺骨的阴寒和凄厉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哀嚎呓语,从四面八方涌向被围在中心的三人。
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吞咽冰冷的淤泥,体力与精神力都在被这无休止的黑暗与噪音飞速消耗。
狯岳的刀依旧快,但斩碎一片阴影,立刻就有更多涌上,那些破碎的阴影化作更浓的雾,仿佛无穷无尽。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青色眼眸深处那簇冰冷的火焰跳动着,显示着他的耐心正在迅速耗尽。
伊黑小芭内的蛇之呼吸依旧诡异刁钻,刀光在浓雾中如同隐匿的毒蛇,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撕开阴影的包围,但阴影的数量实在太多,恢复的速度也太快。
他绷带下的呼吸微微加重,异色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冽的光,不断寻找着这雾阵的弱点或本体的蛛丝马迹,但除了越来越强的精神压迫和体力流失,一无所获。
善逸的情况最“热闹”。金色雷光是他在这片绝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但每一次霹雳一闪炸开,都如同在粘稠的墨汁里投入一颗石子,虽然能短暂清空一小片区域,但立刻会被更汹涌的黑暗填满。
更要命的是那些无孔不入的哀嚎呓语,对他超常的听觉简直是灾难级别的折磨,吵得他脑仁嗡嗡作响,好几次差点因为分神而被阴影擦中。
“不行啊!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善逸一个狼狈的侧滚,避开几条抓向他脚踝的阴影手臂,反手一道雷击将它们炸散,喘着粗气喊道,“这鬼东西是打算把我们耗死在这里吗?!大哥!伊黑先生!想想办法啊!我的耳朵快要炸了!”
“闭嘴,节省体力。”狯岳冷声回应,一刀将面前扇形区域的阴影尽数斩断,但新的阴影立刻从更浓的雾气中滋生。他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对方摆明了就是用这种无赖的消耗战术。
小芭内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挥刀清理掉试图缠绕他双腿的阴影,异色瞳警惕地扫视着浓雾深处。
他在计算,计算阴影再生的速度,计算雾气的流动规律,计算那个藏头露尾的本体可能隐匿的位置。但雾气太浓,干扰太强,始终难以捕捉到决定性的破绽。
三人的阵型在阴影的不断冲击下,被迫不断缩小。后背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
绝望的气氛,如同这越来越浓的墨黑雾气,开始悄然弥漫。难道真要在这里被活活耗死?被一个连本体都不敢露面的猥琐上弦,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就在善逸觉得自己的雷光都快被黑暗吞没,脑子被噪音搅成一团浆糊,几乎要忍不住不顾一切放大招(哪怕可能波及队友)的时候——
一个声音,突兀地、清晰地、带着点疑惑和认真探究意味的……少年音,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凄厉哀嚎和阴影蠕动的窸窣声,在这片绝望的战场上响了起来:
“诶……?”
声音不大,但在善逸超常的听觉捕捉下,却如同惊雷。
紧接着,那个声音继续响起,语气更加困惑。
“这个壶……好像……有点歪啊?”
“……”
“……”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疯狂扑击的阴影手臂停滞了一瞬。
凄厉的哀嚎呓语出现了刹那的卡壳。
连翻滚不休的浓墨雾气,都似乎滞涩了一下。
狯岳、善逸、伊黑小芭内,三人几乎是同时、以完全同步的僵硬速度,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善逸之前安置“壶中仙”的那块礁石缝隙附近——扭过了头。
只见在那块相对高大的礁石上方,不知何时,那个穿着暗红色粗布衣、断了一臂、脸色苍白、有着酷似时透无一郎面容的“壶中仙”,正单脚踩着一块凸起的石头,一只脚微微踮起,身体前倾。
而他唯一完好的右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灰扑扑、造型扭曲的诡异陶壶。
就是那种遍布洼地、作为“海坊主”力量节点和“眼睛”的、壶嘴像海螺、壶把像章鱼触手、壶身画着暗红扭曲纹路的——丑壶。
“壶中仙”正低着头,薄荷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到壶身上。
他眉头微蹙,神情无比专注,正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手里那个壶,仿佛在鉴定一件稀世珍宝(或者垃圾?)。
然后,他似乎为了确认自己的发现,又把壶稍微举高了一点,歪着脑袋,换了个角度继续看,嘴里还无意识地喃喃重复:“嗯……真的有点歪……壶嘴和壶把,不在一条中轴线上……壶身的弧度也不对称……烧制的时候,陶工师傅是不是手抖了?还是模具坏了?”
他的声音清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在寂静(相对之前)下来的战场上,格外清晰。
“……”
狯岳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小芭内异色瞳中的冷冽被极其复杂的、“这孩子在干嘛?”的茫然取代。
善逸则张大了嘴巴,金褐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这又是什么神展开”的震惊。
然而,更震撼的还在后面。
就在“壶中仙”那几句充满“学术探究精神”的嘀咕落下后,大概过了那么一两秒钟的死寂——
“放屁!!!”
一个尖锐、气急败坏、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又像是烧开了的水壶在尖叫的、混合了无数男女老幼声线的怪异咆哮,猛地从浓雾深处、从水潭底下、从四面八方每一个陶壶里——炸响!
这声音是如此之大,如此之怒,以至于连那些墨黑的雾气都震得翻滚了一下,那些阴影手臂都吓得缩回去一截。
“你家的壶才歪!你全家的壶都歪!”那重叠的怪声继续咆哮,充满了委屈、愤怒和……抓狂?“这明明很好看!很完美!是艺术!是超越了人类庸俗审美的伟大创作!你懂不懂欣赏?!啊?!”
“壶中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咆哮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怀里的壶摔下去。他连忙抱紧壶,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浓雾弥漫、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根本看不清),薄荷绿的眼睛里满是无辜和困惑,小声辩解道:“可是……真的歪了啊……你看这里,这条弧线,明显这里鼓出来一点,那里又凹进去一点……不对称就是不对称嘛……”
“不对称你个头!那是流线型设计!是仿生学!模仿的是深海涡流和珊瑚的天然形态!你个没见识的小屁孩懂什么?!”那声音更怒了,气到几乎破音,浓雾剧烈翻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暴跳如雷。
“可是……” “壶中仙”眨了眨眼,表情更加认真了,他甚至伸出一根手指(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壶身上一处暗红色的扭曲纹路,“这个花纹……画得也有点……丑。线条歪歪扭扭的,颜色也不均匀,像……像小孩子乱涂的。”
“噗——!!!”
善逸仿佛听到了某种东西吐血(如果鬼有血可吐的话)的声音。
“你……你……你胡说八道!!!”那重叠的声音已经气得发抖了,尖利得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那是古老的海祭符文!是力量的象征!是神秘与美的结合!你……你个没品位的混蛋!!!”
狯岳、善逸、小芭内三人,依旧保持着扭头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已经从震惊,变成了呆滞,再变成了……恍然大悟。
狯岳的青色眼眸微微眯起,看了一眼“壶中仙”怀里那个被批评得一无是处的壶,又扫了一眼周围地上散布的、造型大同小异的其他陶壶,嘴角忽然勾起了冰冷、却又带着点恶劣趣味的弧度。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弯下腰,用空着的那只手(非持刀手),就近从脚边的沙地里,随手捡起了一个同样的丑壶。
然后,他直起身,学着“壶中仙”的样子,把壶举到眼前,用那种平板无波、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子一样的语气,开始了他的“点评”:
“釉色黯淡不均,杂质过多,烧制温度明显失控。”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失败品。”
浓雾:“……” 翻滚速度慢了下来。
善逸眼睛一亮,立刻有样学样,也弯腰捡起脚边一个壶(差点被残余的阴影碰到,吓得他嗷一嗓子跳开),捧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然后露出一个夸张的、嫌弃到极点的表情,用他能发出的最欠揍的声调说道:
“哇!这个更丑!壶嘴歪得都快怼到壶肚子上去了!还有这个把儿,扭得像麻花一样,握着肯定硌手!这造型……是照着被门夹过的海参做的吗?也太随便了吧!”
“你……你们……” 重叠的声音气得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浓雾开始不规律地抽搐。
伊黑小芭内沉默地看着两个队友突然开始的“鉴壶”行为,异色瞳里闪过一丝无语,但更多的是“原来如此”。
他也弯腰,动作优雅地拾起一个壶,没有像狯岳和善逸那样大声点评,只是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沙哑冷感的嗓音,平静地陈述道:
“工艺粗糙,比例失调,毫无美感可言。作为‘容器’,结构也不够稳定。” 他甚至还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壶,听着里面空荡荡的回响(如果有东西的话),“实用性也存疑。”
“啊啊啊啊啊——!!!”
一声仿佛集合了全世界所有委屈、愤怒、崩溃的尖啸,从浓雾深处猛然爆发,连带着整个洼地都剧烈震动起来!礁石簌簌落下碎屑,水潭里的黑水疯狂喷涌!
那些墨黑的雾气如同退潮般,开始疯狂地向水潭中央收缩!那些阴影手臂也尖啸着缩回雾气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因为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精准毒舌的“差评”,而彻底破防了。
“不准说我的壶丑!不准说我的壶歪!不准说我的壶没品位!它们是最棒的!是最美的!是独一无二的!你们这些不懂艺术的野蛮人!刽子手!审美破产的渣滓!!!”
重叠的咆哮声已经带上了哭腔(?),浓雾收缩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在水潭上方凝聚成一个不断扭曲、翻滚、颜色越来越深的巨大雾团。
雾团之中,隐约可以看到无数陶壶的虚影在沉浮、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也可能是气的发抖的牙齿打战声?)。
狯岳、善逸、小芭内三人,手里各自捧着一个被批评得一文不值的丑壶,站在一起,面无表情(狯岳)、眉飞色舞(善逸)、平静淡然(小芭内)地看着那团气得快要自爆的浓雾核心。
“壶中仙”还站在礁石上,怀里抱着最初那个引发“血案”的壶,一脸无辜和茫然,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说了几句“实话”,就引起了这么大的动静。
善逸凑到狯岳身边,压低声音,但难掩兴奋:“大哥!这招有用!这家伙好像对这些壶有……”
狯岳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团扭曲的雾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去:“不止是执着。这些壶,恐怕不仅仅是工具。
可能……是它‘本体’的一部分,或者与它的‘核心’紧密相连。侮辱它的壶,等于在直接攻击它的‘尊严’和‘存在意义’。”
小芭内点了点头,异色瞳锁定雾团:“所以,它才会反应如此激烈。弱点……或许就在这里。”
那团浓缩到极致、几乎变成实质的漆黑雾团,猛地一滞!
然后,在所有人(和鬼?)的注视下,雾团侧面,靠近底部一块不起眼的、被几块小礁石半掩着的阴影处——
一只苍白、瘦削、指甲尖锐、皮肤上布满细密诡异青灰色纹路、还在微微颤抖的……人手,猛地从阴影里伸了出来!
不是阴影凝聚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属于某种“身体”的一部分!
那只手五指张开,死死地抠住了旁边一块礁石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示出其主人此刻极度不稳定的情绪状态。
紧接着,那只手的主人——那重叠的、此刻因为极度愤怒而显得有些尖利失真的声音,从那只手伸出的阴影角落里,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挤了出来:
“你们……这些……该死的……审美扭曲的……低等生物……”
“我要把你们……统统塞进……我最丑……啊不是!是最‘独特’的壶里!让你们……永远……欣赏我的……艺术!!!”
上弦之伍“海坊主”的本体……或者说,它本体的一部分,终于因为无法忍受对自身“艺术品”(那些丑壶)的“诋毁”,而被气得……主动露出了一点点马脚。
虽然,只是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