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夜来得格外早,但山谷里却亮如白昼。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起了用兽油和棉线自制的简陋灯笼,昏黄的光晕连成一片,将新年的喜庆烘托到了极致。
松木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们压抑不住的笑谈声,汇成一股温暖的人间烟火,驱散了末世以来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
护林站的小院里,苏清叶没有去看外面的热闹。
她坐在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上,借着一盏充电马灯柔和的光,正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一件半旧的棉袄。
她的动作专注而娴熟,指尖翻飞间,破损的袖口很快就被细密的针脚完美地遮盖。
“老师说,明天入学礼上,要我们每个人都上台,讲一讲‘我家的故事’……”
小芽抱着一个用旧布头缝成的娃娃,在炕上滚来滚去,小脸上满是郑重其事的烦恼。
她翻了个身,凑到苏清叶身边,小声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地问道:“苏妈妈,我……我能说你们教我认星星,还有陆爸爸教我打绳结的故事吗?”
苏清叶缝线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看着灯光下小芽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中最柔软的一处被轻轻触动。
她想起了前世那个死在她怀里的陌生孩子,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可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不过,你也可以讲点别的。”
“别的?”小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苏清叶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你就说,你家里有两个笨蛋家长。一个只会煮糊糊的粥,另一个分不清东南西北,总把要拉去东边犁地的牛牵到西边山沟里。”
小芽愣了一下,随即“咯咯”地笑出了声,在炕上笑得直打滚:“才不是!陆爸爸才不会迷路!苏妈妈你煮的肉汤最好喝了!”她笑够了,又爬过来,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用软软糯糯的声音说:“可是苏妈妈,大家都知道你是英雄啊。他们都叫你‘清焰’,说你打跑了坏人,还从天上变出了粮食。”
苏清,叶手中的针,轻轻刺破了指尖,一小滴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指含进嘴里,那微弱的铁锈味让她瞬间清醒。
英雄?
那个踩着尸体和鲜血,苟活十年的杀手?
那个为了几袋粮食,双手沾满罪孽的“清焰”?
她轻轻放下棉袄,伸手将小芽揽进怀里,用下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
“小芽,记住。英雄是要被人刻在石碑上,供人瞻仰的。那意味着他已经死了,或者离我们很远很远。”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而苏妈妈和陆爸爸,只想每天都能给你做饭,看你长大。我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石碑。”
小芽似懂非懂地在她怀里点了点头,鼻尖萦绕着苏清叶身上淡淡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安心的港湾。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整个山谷就彻底苏醒了。
耕火学堂的开学典礼,是这片废土上开天辟地的大事。
苏清叶和陆超一左一右,牵着换上了一身干净布衣的小芽,汇入了前往学堂的人流。
陆超依旧是那副沉稳可靠的模样,宽厚的肩膀仿佛能扛起整个世界。
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给小芽准备的午饭和水壶。
苏清叶则一身利落的短打,长发束在脑后,眼神平静无波,但当她的目光落在小芽身上时,那份冰冷便会瞬间融化。
学堂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
最中央的位置,竖起了一座崭新的泥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不是某个顶天立地的英雄雕像,而是三个普通人的背影。
一个高大的男人手持沉重的耕犁,身形稳如山峦;一个身形矫健的女人握着锄头,仿佛随时能劈开脚下任何坚硬的土地;他们中间,一个矮小的孩子,双手郑重地捧着一把饱满的种子。
阳光洒在泥塑上,勾勒出劳动者最质朴也最动人的轮廓。
正是去年春耕时,被文秘书用炭笔画下来的,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
“快看!是陆大哥他们家!”人群中有人低声惊呼,无数道目光——敬佩的、感激的、好奇的——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苏清叶面无表情,仿佛那些目光都落在了空处。
她只是紧了紧牵着小芽的手。
陆超则坦然地对周围颔首致意,用他沉默的存在,为妻女隔绝了所有不必要的探究。
“咚——咚——咚——”
开山时用作警报的铁钟被敲响,典礼正式开始。
孩子们穿着各式各样却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排着队,从泥塑前走过。
当他们走到泥塑前时,所有孩子都停下脚步,挺起小小的胸膛,用尽全身力气,齐声背诵起一句刻在泥塑底座上的话:
“弯腰播种的人,种下了火!”
稚嫩而洪亮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文秘书站在用木板搭成的主席台上,一身干练的中山装,她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喇叭传遍广场:“今天,我们不仅迎来了第一批学生,我们还要宣布,社区正式设立‘清焰奖学金’!”
此言一出,全场沸腾!
文秘书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这份奖学金,奖励的不是力气最大、打猎最多的人。它将奖励那些,在农田里最大胆、最有想法、最敢于尝试新作物、新方法的少年农工!因为,‘清焰’精神的内核,不是毁灭,而是创造!是从无到有,用我们的双手,在这片废土上创造出未来的勇气!”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苏清叶站在人群的边缘,听着那潮水般的掌声,看着台上意气风发的文秘书,心中那根名为“清焰”的毒刺,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拔除了。
她不是英雄,但她播下的种子,正在以一种她从未预想过的方式,生根发芽。
午间休息,家长们被请到一旁等待。
苏清叶没去和人扎堆闲聊,她找了个僻静的篱笆墙角蹲下,从布包里拿出几根新掐的蒜苗,用指甲熟练地剥去外皮,清新的辛辣味在指尖弥漫。
这是她给小芽的午饭加的餐。
忽然,一阵清脆的童声从不远处的教室里传了出来,是小芽的声音。
苏清叶动作一顿,侧耳倾听。
“……我苏妈妈说,活下来,靠的不是什么神仙和会发光的玉佩。活下来,靠的是每天多认识一种天气,多分辨一种野菜,多留下一把能发芽的种子。”
教室里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一个男孩子的大嗓门紧接着追问:“那你爸爸呢?你爸爸有什么本事?”
只听小芽挺起胸膛,用无比骄傲的语气大声回答:“我陆爸爸说,这个世界上最强的本事,就是能让一家人天天都吃上饱饭,还从来不吵架!”
“轰——”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整个教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苏清叶蹲在墙角,阳光透过篱笆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她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嘴角。
那笑容不大,却真实得如同脚下坚实的土地。
放学时,天空毫无征兆地飘起了蒙蒙细雨。
春雨贵如油,田里的庄稼人发出了欢呼,接孩子的家长们却有些手忙脚乱,纷纷撑开各式各样的雨伞。
陆超不知从哪弄来一把大大的油纸伞,将小芽整个护在身下。
苏清叶却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件用油布缝制的斗篷,不由分说地给小芽披上。
“穿着它,手脚才能活动开。”她言简意赅。
回家的路上,细雨如丝,将远山和近处的田野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
小芽踩着泥水坑,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她停下脚步,仰起小脸,认真地看着苏清叶:“苏妈妈,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让别人夸你呀?”
苏清叶也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广袤的试验田。
雨幕中,有几个身影正披着蓑衣,弯着腰在水田里插秧。
他们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她收回目光,蹲下身,与小芽平视。
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让她那张总是带着冷意的脸庞,显得异常柔和。
“因为,”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些夸奖,记得的是过去那个在雪地里拿刀的女人。而现在这个在菜园里种菜的女人,只想听你回家的时候,问一句——”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今天晚上的饭,香不香?”
当晚,文秘书再次登门拜访。
她带来了一份厚厚的文件,封面是用硬纸板做的,上面写着《耕火文明口述史·初稿》。
“这是我们整理的,从末世开始到今天的所有大事记。”文秘书将文件放在桌上,神情严肃,“我们想把奠基者的故事记录下来,作为学堂的第一本教材。其中,关于‘奠基者篇’,我们希望……由您亲自来写一段。”
她将文件翻到“奠基者篇”,那一页,除了标题,空无一字。
这是一种至高的尊重,也是一种无声的请求。
苏清叶沉默地看着那片空白,仿佛看到了自己两世的人生。
前世的血与火,今生的土与犁。
良久,她拿起桌上的炭笔,却没有立刻在那一页上书写。
她翻到了整部口述史的最后一页,在最末端的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字。
字迹不似从前那般锋利,却沉稳有力,入木三分。
“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的人,再也没有跪着领过种子。”
写完,她放下笔,从随身的小布袋里,取出一片早已被压平晒干的野蔷薇标本,小心翼翼地附在那行字的旁边。
那朵小小的、顽强的花,仿佛是这句誓言无声的注脚。
“就用这个,做封面吧。”她对文秘书说。
数日后,雨过天晴,春意盎然。
一家三口再次牵着那头老实的黄牛,走在前往试验田的路上。
清明将至,正是深耕备播的好时节。
陆超掌着犁,苏清叶跟在后面用锄头敲碎大块的泥土,配合得天衣无缝。
犁到田头,需要歇力调转牛头的时候,小芽突然挣脱了苏清叶的手,像只快乐的小麻雀,蹬蹬蹬跑到田埂边。
她从自己的小口袋里,宝贝似的摸出一株带着湿润泥土的嫩苗,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刨了个小坑,将它栽了下去。
陆超在远处看见了,笑着高声喊道:“小芽,又偷我的黄豆苗?”
小芽回过头,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大声反驳:“不是偷的!这是我自己留的种!”
苏清叶望着那株在春风中微微颤抖的纤细绿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她没有像别的家长那样,上前去叮嘱要浇水、要除虫。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那株嫩苗旁边,挥起锄头,将它周围的土翻得更松、更细。
这是她无声的守护。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一人掌犁,一人挥锄,一头老牛,两个长长的影子和一个小小的影子,缓缓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在他们身后,那片刚刚被翻耕过的肥沃土地上,田埂边,一朵无人问津的野蔷薇,在晚风中悄然绽放。
它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喝彩与赞叹,却开得那般灿烂,那般理所当然。
土壤,被晚春的雨水浸润,又被回归的暖阳晒得温软,正是为即将到来的播种做好了最完美的准备。
然而,所有在土地上讨生活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大地在慷慨给予的同时,也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变数。
就在那片新翻的、散发着芬芳的黑土深处,随着耕犁的翻动,某种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坚硬而冰冷的东西,似乎被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