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的春风,带着御花园里初绽的桃李芬芳,悄无声息地漫进镇北侯府。然而,这片象征荣宠与新生的气息,却未能驱散萧衍眉宇间日渐沉淀的疏淡。
加封太师,世袭罔替,丹书铁券……一道道恩旨,一箱箱赏赐,将镇北侯府的权势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峰。萧衍依旧每日身着绣金蟒袍,出入宫禁,参与枢机,神情是一贯的冷峻深沉,令人窥不透半分真实心绪。但只有我知道,他回到府中,卸下朝服后,独自凭窗的时间越来越长,凝视着庭院里抽芽的垂柳,眼神却仿佛穿过了重重朱门,望向了极远的地方。
这日午后,休沐无朝。他未去书房,只着一身素青常服,斜倚在后园水榭的软榻上。榻边小几上搁着一卷摊开的《舆地纪胜》,书页正停留在“江南道”的篇章。他并未阅读,只是合着眼,似在假寐,阳光透过湘妃竹帘,在他清减了些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放轻脚步,端着一盏刚炖好的冰糖雪梨走近。还未出声,他便已察觉,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平日的锐利,只余一片沉静的疲惫。
“知知,”他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很自然地朝我伸出手。
我将温热的瓷盏放在他掌心,在他身侧坐下:“看你近日咳嗽,炖了点梨汤润润。朝中事务再繁重,也得多顾惜自己的身子。”
他依言喝了几口,清甜的滋味似乎让他眉眼舒展了些。他放下盏,握住我的手,指尖有些凉。“无甚大事,只是这春日里,总让人想起些旧事。”他目光转向窗外那一池春水,水光潋滟,“记得我们在江南别院小住时,也是这样的时节。院外的桃花开得烂漫,溪水绕着粉墙流过,你穿着那身月白的裙子,非要自己去溪边采莲,裙摆都湿了半幅……”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清晰的怀念。那段远离京城纷扰、只有我们二人的时光,仿佛是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净土。
我脸上微热,想起那时无所拘束的自己,轻声道:“那时不懂事,尽给你添乱。”
“乱什么?”他低笑一声,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背,“那时看你提着湿漉漉的裙摆,抱着几支莲蓬跑回来,笑得比院里的桃花还明艳,我便觉得,什么京城权柄,边疆战事,都比不上那一刻。”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几分怅然,“如今这太师府邸,锦绣堆砌,却再难见你那般毫无顾忌的笑容了。”
我心头微震,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倦意与疏离,终于明白,那份萌生已久的退意,并非一时兴起。
他抬手,轻轻拂过我鬓角,眼神深邃如潭:“每日立于朝堂,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听着那些真真假假的奏对,看着那些揣度逢迎的嘴脸……这泼天的富贵,这至高的权柄,有时竟比当年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令人疲惫。”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陛下倚重,亦存忌惮。如今赏无可赏,恩宠已极,下一步……鸟尽弓藏,古来有之。我萧衍不怕死,却不得不为你,为明远和静姝的将来考量。”
“夫君……”我唤他,心中百感交集。他看得如此透彻,这退意,并非畏缩,而是历经风云后,对自身与家族命运的清醒洞察,以及对那份简单自在最本能的渴望。
“知知,”他收紧手臂,将我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发顶,气息温热,“这京城的繁华,这权力的巅峰,我已看得太多,也站得够久。如今,江山看遍,我只想陪着你看细水长流,守着你和孩子们平安喜乐。江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只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寻一处安宁所在,可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鼻尖是他身上清冽熟悉的气息,眼前仿佛也出现了江南的烟雨朦胧,小桥流水。
良久,我抬起头,望进他等待答案的眸子,轻轻点了点头:“好。”
一个字,无需多言。他的眼底瞬间漾开如释重负的暖意,那紧绷的肩线也悄然松弛下来。他低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我的额间,如同契约盖印。
春风吹动竹帘,簌簌作响。亭外池水微澜,鸳鸯交颈。这满园的春光,似乎终于照进了他沉寂许久的心底,驱散了那层权力与算计凝结的薄冰。萌生的退意,在此刻破土而出,指向一条远离漩涡、通往宁静的未知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