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的日记,如同在他离去后,又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他内心世界的门。那些沉默的深情,那些早已洞悉却选择守护的秘密,让我的悲伤不再是无根的浮萍,而是有了沉甸甸的、温暖的依托。悲痛依旧刻骨,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我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他曾在日记的最后一篇提及,也曾在病中与我闲谈时偶然流露过对江南的眷恋。他说,若有一天……希望能长眠于那片我们曾短暂停留、拥有过纯粹快乐的山水之间。京城虽好,终究是权势纷扰之地,不如江南的烟雨朦胧,来得宁静自在。
我将他这未竟的愿望,说与明远、静姝和远在北疆、终于赶回奔丧的萧煜听。
明远沉默片刻,他如今已是朝中重臣,思虑自然周全:“父亲有此心愿,为人子者自当遵从。只是……父亲乃超品国公,按制……”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你父亲这一生,何曾真正被规矩束缚过?他既想去江南,我们便送他去。陛下那里,我去分说。”
静姝立刻点头,泪眼婆娑:“爹爹喜欢江南,我和长卿在那边,也能时常去陪伴爹爹。”
萧煜一身风尘,铠甲未卸,便直挺挺地跪在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抬起脸时,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母亲,儿子护送父亲去江南!”
新帝听闻我的请求,沉吟许久。最终,他感念萧衍一生功绩与晚年急流勇退的洒脱,特旨恩准,允其葬于江南,不依公侯规制,一切从简,遂其本心。
停灵四十九日后,我们扶柩南下。
这一次的江南之行,与记忆中那次悠游天地间的旅程截然不同。队伍沉默而肃穆,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承载着棺椁的马车行驶在队伍最中央,每一步,都踏在沉甸甸的哀思之上。
我没有再乘坐来时那辆舒适的马车,而是选择了骑马,与一身素甲、亲自为父亲扶灵的萧煜并行在灵车之侧。明远需留在京城稳定朝局,静姝与顾长卿则提前赶往江南打点墓园事宜。
路途漫长,风景依旧,心境已殊。过扬州,经苏州,那些熟悉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如今看在眼里,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戚。他曾在这里教我辨认水鸟,曾在那里抱着静姝买糖人,也曾在那座石桥上,与我并肩看落日,许下“细水长流”的诺言……往昔历历在目,如今却只剩我一人,带着他,重游旧地。
最终,我们抵达了杭州西湖畔,一处极为幽静的山谷。这是静姝和顾长卿精心挑选的地方,背倚青山,面朝一汪清澈的湖泊,远离尘嚣,只有鸟语花香,与江南的温婉宁静融为一体。
下葬那日,天公作美,并未落雨,只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如同轻纱般的雾气,湖光山色显得朦胧而静谧。没有浩大的仪仗,没有冗长的仪式,只有我们至亲之人,以及几位萧衍生前真正视为知己的老友,如林慕白。
棺椁缓缓沉入墓穴,我站在最前方,手中捧着一把他生前最爱的、产自江南的龙井新茶,轻轻撒入穴中。茶叶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夫君,”我在心中默念,“我们到江南了。这里很安静,你会喜欢的。”
明远、静姝、萧煜依次上前,捧土掩埋。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无声的泪水,和那泥土落在棺木上沉闷的声响,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墓碑立起,选用的是本地产的青石,打磨得光滑温润,上面只简洁地刻着:
先考萧公衍之墓
妻知意 率子明远、女静姝、义子煜 敬立
没有冗长的头衔,没有浮夸的颂扬,只有最简单的身份,和最深的牵绊。这符合他一贯的性情。
仪式结束,众人陆续默默离去,将这片宁静彻底还给了他。我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独自一人,站在墓前。
山风拂过,带来湖水的湿气和草木的清新。薄雾渐渐散开,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在墓碑上,将那青石映照得泛着柔和的光泽。远处湖面如镜,偶有白鹭掠过。
我仿佛能看见,他坐在湖畔的亭中,悠闲地品着茶,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眉宇间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平和与满足。
“这里很好,是不是?”我轻声对着墓碑说,唇角努力扯出一抹笑意,眼泪却再次模糊了视线,“你安心歇着。我会好好的,孩子们也会好好的。我们……下辈子见。”
又在墓前静立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山谷中泛起凉意,我才终于转身,一步一步,缓缓离开了这片将他留下的山水。
遵照他的遗愿,我将他留在了他最爱的江南。
从此,烟雨是他,杨柳是他,这湖光山色,皆是他。
而我的心,也仿佛有了一个明确的、可以寄托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