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深秋的落叶,在无尽的虚空里漂浮、盘旋,最终归于一片温暖而厚重的宁静。没有痛楚,没有惊惶,只有一种奇异的、向着本源回归的安然。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望见了故乡的炊烟;又似离群的孤鸟,听到了来自巢穴的呼唤。
当我的感知重新凝聚,缓缓“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黑暗或炫光,而是一片柔和得令人心醉的朦胧。周遭弥漫着乳白色的、流动的薄雾,静谧无声,却并不令人恐惧,反而像是最温柔的怀抱。脚下仿佛踏着实质,又仿佛漫步云端。
我下意识地向前走去,步履轻盈,不似人间沉重。薄雾在我身前如同拥有生命般,恭敬地向两侧退散,开辟出一条清晰的小径。小径的尽头,光芒渐盛,那光芒并非日光般刺目,也非烛火般摇曳,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初的、温暖而恒定的辉光,如同晨曦初露时,天地间最纯净的那一抹亮色。
随着我的靠近,光芒中的景象逐渐勾勒出轮廓。
那是一座庭院。
飞檐翘角,白墙黛瓦,依稀是江南湖畔小院的模样,却又远比记忆中的任何一处居所更加完美、更加宁静。院中那棵老槐树,枝叶蓊郁,绿意盎然,仿佛凝聚了千年生机;墙角的芭蕉叶舒展着翡翠般的宽阔叶片;那扇熟悉的、雕着缠枝莲纹的月洞门静静矗立,门内,似乎有更温暖的烟火气息在流淌。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模糊的背景。
我的全部心神,在目光触及月洞门下那个身影的瞬间,便被牢牢攫住,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玄色衣袍,身姿挺拔如昔,负手而立,墨发如瀑,仅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在脑后。
是他。
萧衍。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发生了奇妙的倒流。那不是病榻前憔悴苍老的容颜,也不是晚年时鬓角染霜的模样,而是……而是我们故事真正开始不久,他权柄在握、风华正茂时的样子。眉眼依旧深邃,轮廓依旧冷峻,周身却不再有那种迫人的威严与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千帆后、沉淀到极致的平和与……一种近乎神性的温柔。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在此地等待了无数轮回。他的目光,穿越了那层朦胧的光晕,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如同最深的海,最静的夜,里面没有惊诧,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果然等到你”的了然,和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沉如海的眷恋与喜悦。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我,伸出了他的手。
那只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是我在无数个日夜紧紧握住,寄托了所有依赖与安心的所在。此刻,它稳定地悬在空中,掌心向上,是一个无声却重逾千钧的邀请,一个跨越了生死界限的牵引,一个失而复得后、不容置疑的确认。
而他的脸上,随之漾开了一抹笑容。
那并非他惯常的、带着些许嘲弄或纵容的浅笑,也非面对儿女时温和的展颜。那是一种全然放松的、毫无保留的、如同冰河解冻、春回大地般的笑容。眉眼弯起柔和的弧度,唇角上扬,露出些许洁白的牙齿,使得他整张冷硬的俊脸瞬间鲜活、明亮起来,温柔得能让铁石心肠化为绕指柔。那笑容里,盛满了久别重逢的巨大欣悦,涤荡了所有等待的焦灼,只剩下纯粹的、圆满的安宁。
“知知。”
他开口,唤我。声音不再是病中的沙哑虚弱,也不是朝堂上的冷冽威严,而是我记忆深处最眷恋的、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此刻更添了几分如释重负的缱绻与醇厚,如同陈年美酒,直醉灵魂。
这一声呼唤,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所有情感的闸门。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但我却是在笑着的,用力地、毫不迟疑地,向他奔去。脚步轻盈,仿佛踏着风,穿越了那最后一段距离,径直冲到了他的面前。
我微微喘息着,仰起头,任由泪水滑落,贪婪地凝视着这张我以为再也无法真切触摸的容颜。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无尽的宠溺与怜爱。他伸出的手并未收回,反而向前,轻轻握住了我因激动而微颤的手。
指尖相触的刹那,一股无比真实、无比温暖的洪流,自他掌心汹涌而至,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涤荡了所有残存的虚幻与不安。是真真切切的他!是带着体温、带着生命力、完完整整的他!
他收拢手指,将我的手完全包裹,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瞬间回归。
“我来了。”我哽咽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
“我知道你会来。”他低声回应,语气笃定,仿佛这只是又一次寻常的归家。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动作珍重得如同擦拭传世的明珠。
我们就这样,站在光芒流转的庭院门前,一个仰头,一个俯首,静静地对视着。目光交织,无声地诉说着分离岁月的所有思念,所有牵挂,所有未曾来得及言说的爱意。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薄雾,光芒,庭院,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板,天地间只剩下彼此眼中清晰的倒影。
过了许久,或许只是一瞬,他微微用力,将我轻轻带入怀中。我的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如同最古老而永恒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灵魂最深处,宣告着一段旧旅程的彻底终结,和一段新传奇的盛大开启。
这个拥抱,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温暖得驱散了所有从那个世界带来的寒意。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他身上那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柏般的气息,心中那片因他离去而荒芜了许久的天地,此刻被彻底滋润,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我们终于,跨越了人世最遥远的距离,挣脱了命运最无情的桎梏,在这个只属于彼此的彼岸,真正地、完整地重逢了。
没有狂喜的呐喊,没有失态的痛哭,只有这相拥的静谧,和灵魂深处发出的、满足的叹息。
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印在我的发顶,是一个烙印,也是一个誓言。
“回家了。”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归属。
“嗯,回家了。”我在他怀中点头,将脸埋得更深。
这一次,我们的手紧紧相握,再也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这一次,重逢即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