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地刺着鼻腔,在这间陈设简单的单人病房里弥漫。窗外,初夏的栀子花香却带着执拗的甜意,不顾一切地从半开的窗户缝隙中挤进来,与消毒水诡异地交织、纠缠,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心安的混合气息——那是属于和平与创伤、脆弱与坚韧的复杂味道。
郝剑半倚在病床上,上半身的迷彩作战服已被医疗剪刀无情地剪开,像被剥开坚硬外壳的果实,露出内里结实宽厚、充满力量感的脊背。一道狰狞的疤痕盘踞其上,从右肩胛骨斜斜延伸至左侧腰际,暗红色的新肉翻卷着,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粉红,像一条刚刚苏醒的巨型蜈蚣,正贪婪地趴在他古铜色的、紧绷的皮肤上。这是三天前,为掩护拆弹专家廖汉生拆除那颗该死的定时炸弹时,一块呼啸而来的弹片给他留下的“永久纪念”。他能感觉到伤口深处传来的、一阵阵沉闷的抽痛,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拧着。
“我说郝队,您能不能别跟个关公似的硬挺着?”刘晓璐清脆又带着几分火气的声音打破了病房的沉寂。她将保温桶重重放在床头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在表达某种不满。今天的她与往日训练场那个风风火火的假小子判若两人,一袭米白色连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往日总是利落地扎得高高的马尾,此刻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平添了几分温婉。只是那双亮晶晶的杏眼,此刻正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惯有的泼辣劲儿,“医生怎么嘱咐的?按时换药!按时休息!您倒好,护士前脚刚走,您后脚就把纱布给拆了,是嫌这伤口不够热闹,想让它发炎流脓,再给您开个二度创作的机会吗?”
郝剑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憨厚的笑容。他试图转动身体想看得更清楚些,却猛地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他瞬间龇牙咧嘴,五官都皱到了一起,那模样,活像只不小心被踩到了尾巴的熊瞎子,狼狈又带着几分滑稽。“璐丫头,这真就是点小伤……不碍事的。”他瓮声瓮气地辩解,声音因疼痛而有些沙哑。粗粝的、布满老茧的手指下意识地就想去捂住那作祟的伤口,却被刘晓璐眼疾手快地“啪”一下打开。
“小伤?”女孩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语气里的火气更盛了几分。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戳疤痕边缘露出的纱布,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能轻松制服数名歹徒的壮汉,此刻疼得倒抽冷气、嘴角抽搐的模样,眼底深处却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与后怕,那心疼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廖教官都跟我说了!当时您背上的血啊,把那件号称刀枪难入的战术背心都浸透了,红得刺眼!抱着那颗滋滋作响的炸弹往开阔地带冲的时候,整个后背都在冒血泡!你知不知道,我们在指挥车里看着监控,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后怕的余韵。
保温桶的盖子被“咔哒”一声揭开,瞬间,一股浓郁醇厚的鸡汤香气便霸道地弥漫开来,温柔地驱散了病房里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金黄的油花星星点点地浮在清澈的汤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金,红枣和枸杞在琥珀色的浓稠汤汁里若隐若现,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刘晓璐像是变戏法般从随身包里掏出干净的棉签、碘伏和一小卷纱布,动作麻利。她不由分说地按住了想要坐起来的郝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趴下!我今天可是特地炖了独家秘方的药膳鸡汤,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狡黠地眨了眨眼,“得先给你这头犟脾气的熊换药。”
郝剑看着她不容置喙的样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乖乖地伏在了枕头上,原本肌肉紧绷的后背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着。他能感觉到刘晓璐的靠近,带着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和女孩特有的馨香,与鸡汤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意外地让他感到安心。当冰凉的棉签蘸着碘伏,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伤口边缘那敏感的皮肤时,他还是没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这个在训练场上能徒手掀翻轻型装甲车、能面不改色地承受严酷审讯训练的壮汉,此刻却像个怕疼的孩子,紧紧攥着身下洁白的床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
“疼就说疼,逞什么英雄。”刘晓璐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像羽毛拂过心尖,连带着手里棉签的动作也变得格外轻柔,仿佛怕弄疼了他。她俯下身,能清晰地看见那道狰狞疤痕周围,还有许多细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弹痕,这些深浅不一、新旧交叠的印记,在他宽厚的脊背上织成了一张无声的勋章地图,每一处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每一寸肌肤都在诉说着他的英勇与牺牲。
“在特种部队那会儿……”郝剑的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带着胸腔共鸣的低沉震动,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比这严重的伤多了去了。有次在边境追一伙穷凶极恶的毒贩,被AK47的子弹擦着肋骨过去,火辣辣的疼,当时还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儿了……”
他的讲述断断续续,时断时续,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艰难地转动,每一次卡顿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抽气。这个平日里在训练场上叱咤风云、在任务中果敢坚毅,却唯独不善言辞的熊系男人,只有在谈及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岁月时,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木讷的眼睛里,才会闪烁出罕见的光彩,那光彩里有骄傲,有怀念,也有深深的疲惫。刘晓璐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听着,手里的棉签在他结痂的伤口周围轻轻打圈,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宽厚的、布满伤痕的背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在无声地吟唱着一首首英雄的赞歌。
“那是我第一次执行真正意义上的任务,”郝剑忽然轻笑一声,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当时年纪小,没见过真场面,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枪都快握不住。是老队长,他什么也没说,就默默地把我挡在了身后……后来……后来他牺牲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我的训练手册,那本被我翻得卷了边的手册……”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刘晓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清晰地看见有晶莹的水珠,从他埋在枕头里的眼角渗出,一滴滴、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一朵朵哀伤的墨梅,在无声地绽放。她的心,也跟着那湿痕,一点点揪紧了。
消毒水的气味中,悄然潜入了两缕熟悉的气息。郝剑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脚踝处传来一阵温热的重压——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黑豹”标志性的亲昵,它那颗能顶开防盗门的大脑袋正小心翼翼地搁在他的伤处,尾巴有节奏地轻扫着地面,带起细微的气流。而另一边,“闪电”柔软的肚皮贴着床单,温热的舌头像天鹅绒般拂过他垂落床沿的手指,粗糙的舌面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这两头曾在缉毒前线撕裂过无数罪恶的功勋警犬,此刻安静得如同病房角落里的两尊黑曜石雕像,唯有湿漉漉的鼻尖随着呼吸微微翕动,警惕地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它们是高局长亲自下令派来的“特护”,用无言的忠诚守护着它们的英雄。
“尝尝这个。”带着清甜香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刘晓璐端着白瓷碗半跪在床上,勺子里卧着一块炖得酥烂脱骨的鸡腿肉,金黄的鸡皮半透明地包裹着嫩白的肉纤维,汤汁表面浮着细密的油星。郝剑喉结滚动了一下,视线从女孩纤长的睫毛上移开,有些僵硬地张开嘴。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时,一股混合着当归的醇厚与黄芪清甜的药膳香气瞬间在胸腔弥漫开来,熨帖着他失血过多后冰冷的内脏。刘晓璐忽然噗嗤笑出声——这个在训练场上能单手掀翻装甲车、身高一米九的钢铁硬汉,此刻因为趴着的姿势,耳根竟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连脖颈处的青筋都绷得格外明显。
“我妈说这是祖传的方子,最补气血。”刘晓璐慌忙别开视线,假装专心吹凉勺子里的汤,白皙的脸颊却比郝剑的耳根还要烫,“里面放了当归、黄芪和老母鸡,你这种……这种流血过多的就得喝这个。”她没说的是,为了这锅汤,她昨天在厨房守了整整四个小时,砂锅烧糊了三个,最后还是打电话向退休的老中医现学的火候,凌晨三点才捧着保温桶赶到医院。
郝剑几口就喝光了整碗汤,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滑落。刘晓璐抽了张纸巾刚要帮他擦拭,手腕却被他轻轻握住。男人的掌心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厚茧,指节处还有未愈合的擦伤,却意外地温热干燥。“我自己来……”他接过纸巾胡乱抹了把脸,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定格在女孩右手食指上——那里沾着一圈淡黄色的碘伏,是刚才给他换药时不小心蹭到的。他忽然放低声音,沙哑的嗓音像是砂纸磨过老木头:“谢谢你,晓璐。”
这个亲昵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点军人特有的生硬,却让刘晓璐的心脏骤然缩紧,漏跳了一拍。窗外的阳光恰好斜斜切进来,给郝剑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平日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竟像融化的冰川般,翻涌着细碎的温柔波光,比任何情花都更让人心头发颤。
“谢什么,”刘晓璐猛地转过身收拾保温桶,金属搭扣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借机掩饰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以后少逞英雄,你这条命不仅是自己的,也是队友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郝剑放在床边的手,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猛地一颤,指节泛白,却没有像触电般缩回。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自己同样急促的脉搏。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像某种温柔的倒计时。两只德牧不知何时已经依偎在一起,“黑豹”把大脑袋搁在“闪电”的背上,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黑色的尾巴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板。刘晓璐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见到郝剑的场景——那个堵在酒店消防通道里,像座移动铁塔般挡住她偷拍镜头的壮汉,穿着黑色作战服,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眼神冷得能冻死人。而现在,这个男人却温顺得像只大型犬,任由她在他缠满绷带的背上涂涂画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对了,”郝剑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那枚弹片……我留着呢。”他用没受伤的左手从床头柜抽屉里摸出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打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里面静静躺着枚变形的黄铜弹片,边缘还凝着早已发黑的血迹,弹体上狰狞的褶皱里,似乎还残留着硝烟的味道。“等伤好了,找老金熔成枚戒指送给你。”他说得格外认真,连喉结都在紧张地滚动。
刘晓璐感觉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撞在床栏上。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叫出声,视线却无法从那枚染血的弹片上移开——这是从他身体里取出来的弹片,带着他的体温和血气,此刻却要被铸成定情信物。她看着郝剑棱角分明的侧脸,这个典型的熊系男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就像他执行任务时一样直接笨拙,却又真诚得让人心尖发颤。窗外的栀子花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被风卷着飘进病房,恰好落在郝剑宽厚的肩膀上,像一枚温柔的勋章。
“谁要你的破戒指。”女孩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晶莹的泪珠在睫毛上打转。她猛地站起身走向门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明天我再带排骨汤来,你要是敢偷喝护士的葡萄糖水,看我怎么……”话音未落,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滑落。
病房门轻轻合上的瞬间,郝剑黝黑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他小心翼翼地把铁盒放回抽屉,指尖反复摩挲着弹片边缘——那里还留着他的体温。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缠满绷带的背上,将那道长达三十公分的狰狞疤痕镀上了一层金边,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守护与温柔的故事。
两只德牧犬同时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它们看见主人眼角滑落的泪珠,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去舔舐,只是安静地用大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然后重新趴回床边,将温暖的身体贴在他的脚踝处,用无言的忠诚守护着这个不善言辞的熊系男人,守护着这份在硝烟中悄然萌芽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