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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云的最后一缕黑气消散殆尽，天穹之上，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了所有阴霾，重现出一种近乎剔透的湛蓝。
那曾让元婴后期大修士都心神欲裂的恐怖天威，如退潮般悄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温润的灵光，自九天之上垂落。它们并非寻常光线，更像是凝固的时间，带着太古的静谧，所过之处，被雷劫犁成焦土的荒岛竟有嫩芽破土而出，残存的礁石断口处，也泛起了玉石般的光泽。
天穹之下，顾长生与韩立并肩悬立。
二人身上的衣物早已在先前的雷火中化作飞灰，此刻体表覆盖的，是引动天地灵气自发凝结而成的光织法袍。长袍无风自动，流光如水，不染一丝尘埃，仿佛是世间最纯净之物构成。
他们的气息，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人界修士所能拥有的灵压，而是一种超然物外的道韵。这道韵与此方天地格格不入，却又隐隐凌驾其上，仿佛两块投入池塘的烙铁，让周围的法则都泛起了无形的涟漪。
一股来自冥冥之中的接引气机，早已穿透空间，将他们牢牢锁定。飞升，已是箭在弦上，不可逆转。
下方，乱星海与天南修士组成的联军，数以万计的目光汇聚于此。那目光中情绪复杂，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对力量最原始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亲眼见证神迹的颤栗。不少修为低微的修士，甚至承受不住那自然逸散的道韵，双腿一软，已然跪伏在地，向着天空中的两个身影顶礼膜拜。
“结束了……他们，真的成功了！”一位元婴老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真实的恍惚。
“双双渡劫，同日飞升！这……这在我人界数万载的记载中，可曾有过？”另一人声音发颤，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惊叹。
议论声、抽气声此起彼伏，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庄严所压制，无人敢高声喧哗，生怕惊扰了这亘古未有的时刻。
顾长生静立于空，缓缓阖上了双眼。
他的神念，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目的性的扫描，而是如春日暖阳下的潮水，温柔而浩瀚地铺展开来，无声无息，掠过山川，拂过江海，最后一次，巡视这片他扎根了数百年的故土。
神念的第一缕，跨越无尽海域，落在了天南，落在了那座于废墟上重建、如今气象万千的落云宗。
他“看”到宗门主峰的白玉广场上，一名身着淡雅宫装的女子，正负手而立，指点着一名年轻弟子的剑诀。正是慕沛灵。
她眉宇间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与愁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沉静与威严。她的修为稳稳停留在元婴初期，气息渊深，寿元悠长，前路一片坦途。一名弟子剑招有误，灵力运转略显凝滞，她并未出言呵斥，只是屈指一弹，一道柔和的法力精准地击在弟子剑脊之上，发出一声清鸣。那弟子如遭雷击，又如醍醐灌顶，瞬间悟通了关窍，满脸惊喜与崇敬地收剑行礼。
慕沛灵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不经意间瞥向一旁。那里，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正有模有样地打坐吐纳，身上竟已有了不弱的灵气波动。那是她的孩子，也是她新的牵挂。
顾长生心中最后一缕关于她的挂念，随着这一幕，悄然消散。因果线的那一头，已是圆满。
神念流转，飘向一处凡人国度中不为人知的隐秘山谷。谷中四季如春，百花盛开，一座雅致的竹楼静立其中。他“看”到竹楼前的石桌旁，辛如音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一套由数百枚阵旗构成的微缩阵盘。她的指尖萦绕着淡淡的灵光，不时拨动一枚阵旗，整个阵盘的光芒便随之变幻，玄奥无比。
她的脸上再无当年的病弱与苍白，因常年浸淫阵道，双眸亮如星辰，散发着一种洞悉天地至理的智慧光辉。她的修为虽不算顶尖，但生命气息悠长而坚韧，如谷中那株千年古松，扎根于大地，生机勃勃。那道缠绕她一生的早夭因果，早已被彻底斩断，化作了她钻研阵道的无尽动力。
顾长生仿佛能感受到她此刻内心的宁静与专注，不由得会心一笑。这桩逆天改命的因果，也终得善果。
最后，他的神念回到了脚下这片狼藉的战场，掠过无数敬畏的面孔，最终落在了人群之中，一个身穿黄枫谷服饰、腰杆挺得笔直的老者身上。
程远志。
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沟壑，可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异常明亮，只映出天空中那两个缓缓升起的身影。他“看”到了这位老友眼中的激动与泪光，更“看”到了他身后那条从一介凡人药童，到如今筑基圆满，儿孙满堂，家族兴旺，一生平安顺遂的生命轨迹。
所有他曾许下的承诺，所有他曾想弥补的遗憾，所有他曾亲手种下的“因”，都在此刻，于人界的各个角落，结出了圆满的“果”。
至此，人界再无牵挂。
嗡！
顾长生的心头，仿佛有最后一丝尘埃被轻轻拭去，整个神魂通透如琉璃，内外澄澈，再无一丝挂碍。一种圆融自洽，万法归一的超然之感油然而生。他的道心，在这一刻，臻至无漏圆满之境。
就在他道心圆满的刹那——
天穹，裂开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仿佛来自世界诞生之初的古老研磨声，从九天之上传来，直接震颤着每一个生灵的神魂。一道狭长的金色裂隙，宛如神明挥剑在天幕上斩开的伤口，横贯长空。灿烂的液态霞光从中奔涌而出，落地化作一朵朵七彩莲花，凭空绽放又凭空消散。缥缈的仙音道韵如潮水般席卷整个人界，草木为之低语，山川为之共鸣。
“天啊！那是什么！”
“飞升霞光！是典籍中记载的飞升霞光！可、可为何会如此浩瀚！这简直像是……像是整个灵界都探出了一角！”
“此等异象，闻所未闻！顾前辈与韩前辈，他们究竟是何等存在！”
地面上，所有修士都仰望着这万古未有之奇景，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凝固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崇拜。人群中，程远志的腰杆依然挺得笔直。他紧紧攥着袖中那枚早已失去灵光、却被他摩挲得温润无比的玉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一道浑浊的泪水，终于克制不住，沿着他深刻的法令纹缓缓滑落。
他笑了，没有声音，只是嘴角咧开一个满足而释然的弧度。
高空中，顾长生与韩立并肩而立，任由那股沛然莫御的接引之力，将他们缓缓托向天穹裂隙。他们的衣袂在足以撕裂空间的罡风中纹丝不动，仿佛这撼动世界的伟力，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和煦的春风。
顾长生侧过头，目光落在了身旁的韩立脸上。他眼中的因果线第一次如此清晰，却又如此简单——没有了算计，没有了布局，只剩下一条通往更高处、彼此纠缠着并行的轨迹。韩立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注视，也转头看来，那张万年不变的普通面孔上，眼神深处，竟也破天荒地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里，有认可，有释然，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顾长生嘴角的弧度随之扩大，化作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
“灵界再会。”
声音不大，却穿透了仙音道韵，清晰地传入韩立耳中。
“再会。”韩立点头，言简意赅，一如既往。
话音刚落，顾长生的身影率先开始变得透明。他并非简单的消失，而是化作了亿万个细微到极致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仿佛是一条微缩的因果之线，被那道金色的裂隙有序地、温柔地吸纳进去。在彻底消失的前一瞬，他朝着下方的人群，朝着程远志的方向，最后轻轻颔首。
光门，缓缓闭合。
金色的裂隙开始收缩，漫天霞光与仙音也随之淡去，天地间那股让万物臣服的气息正在迅速消退。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为一位传奇的离去而归于平静。
只剩下韩立一人，依旧被那最后的接引之力牵引着，缓缓升向即将闭合的光门。
他望着顾长生消失的地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并肩作战的惺惺相惜，有长久以来大道之争的释然，但最终，这一切都沉淀下来，化为了一股更加炽烈、更加坚定的战意。
那既是对一位可敬对手的认可，也是对未来一场更宏大对决的宣言。
他嘴唇微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自语。
“灵界，再会。”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身影也被吸入光门，没有化作漫天光点，而是凝成一道极致的青色流光，一闪而逝。
下一刻，天穹之上最后一道金色裂隙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只余下淡淡的余韵，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梦。
人界，再无顾长生。
（人界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