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分钟，林默感觉到的不是记忆消失，而是某种重量的剥离。
像退潮时海水从沙滩上撤退，留下平整但陌生的痕迹。他睁开眼，看见老郑焦急的脸，看见控制室里流动的光幕，看见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那个符号还在发光，但它的意义变得模糊。
“林医生？林默？”老郑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你记得我是谁吗？”
名字。老郑。这个词有轮廓，有重量，但附着在这个名字上的所有记忆——水管工、儿子、冰缝边的勇气、手术台上的坚持——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林默知道这个词指代眼前这个人，但不知道他们一起经历过什么。
“我记得……你。”林默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但我不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
老郑的脸瞬间失去血色。
第二分钟，控制室的界面在林默眼中变了。那些原本需要解读的符号、需要理解的系统结构，现在清晰如他自己的手指。他知道每根光柱的功能，知道如何调动种子库的防御机制，知道入侵者的确切位置和弱点——二十四人，三个狙击点，两台钻机正在穿透冰层，钻头距离主结构还有四十七米。
“外面，”林默走向控制台，动作流畅得像练习过千百遍，“东北方向三百米，冰丘后面有狙击手。秦风他们在西侧隐蔽，但暴露风险在增加。”
老郑愣了两秒，才跟上他的思路：“你能看到？”
“种子库有全频段扫描。”林默的手指在光幕上滑动，调出三维地形图，“入侵者的通讯正在被监听——他们是周云的最后一批追随者，目标是夺取种子库作为谈判筹码，重建‘磐石’。”
他的分析冷静、精确、毫无情绪。就像在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第三分钟，记忆的裂痕开始显现。
林默看着监控画面里秦风隐蔽的身影，那个独臂男人正用手势指挥队员分散。他知道这是秦风，知道他的职务是防卫队长，知道他的战斗风格偏向激进但有效——但这些是“知识”，不是“记忆”。他记得数据，不记得他们一起经历过的生死时刻。
“秦风的断臂，”林默突然问，“是怎么没的？”
老郑的心沉了下去。他记得那个场景——磐石基地的突围战，秦风用身体挡住射向林默的子弹，整条左臂被能量武器蒸发。林默当时跪在地上给他止血，手一直在抖。
“为了救人。”老郑简短地说，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林医生，防御机制怎么办？倒计时还有五十分钟。”
林默调出防御系统的控制界面。复杂的选项在他眼中自动归类、分层、标注优先级。
“有四种模式。”他说，“最低功率警告性射击，中等功率驱逐，高功率杀伤，以及……清除协议。但控制权限需要两级验证——我掌心的符号是生物密钥，还需要一个来自种子库内部的确认。”
他的目光落在控制室中央的一个柱子上，那里有一个手印凹陷。
“老郑，你需要按下确认。但系统会扫描你的记忆，验证你是否自愿承担这个责任——如果启动杀伤模式，外面二十四个人会死。”
老郑走到柱子前，看着手印：“如果我按了，我就是杀人犯。”
“如果你不按，他们会在四十分钟内钻透冰层，触发自动防御，到时候死的可能不止他们——秦风队伍在杀伤半径边缘，可能被波及。而且种子库可能受损。”
“这就是测试？”老郑苦笑，“观察者想看我们怎么选？杀敌人救自己人，还是赌一把？”
监控画面里，入侵者的钻机突然加速，冰屑喷涌。他们显然发现了什么——也许是秦风队伍的踪迹，也许是种子库的能量波动。
“他们准备强攻了。”林默看着数据流，“秦风在用手势问我们情况。我该怎么回复？”
老郑闭上眼睛。他想起儿子，想起聚居地那些等待种子的人，想起冰原上差点掉进裂缝的运输卡，想起所有人拼了命走到这里的决心。
然后他睁开眼睛，把手按在凹陷处。
“告诉他们，”老郑说，“准备迎接冲击。我们选驱逐模式——中等功率，非致命。但如果他们继续攻击……就升级。”
手印亮起。这一次，系统扫描的不是深层的记忆，而是即时的决断：老郑选择尽可能不杀人，但选择保护种子库和同伴。选择承担责任，但不选择轻易剥夺生命。
【验证通过：决策符合‘保护性优先’原则。防御系统启动：中等功率驱逐模式。】
控制室震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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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原上，秦风正用手势示意队员保持隐蔽，突然脚下的冰面开始发光——不是幽蓝的记录节点光，而是明亮的、刺目的橙红色。
“后退！全体后退！”他嘶吼。
但光芒不是攻击，而是屏障——一道橙红色的能量墙从冰层中升起，呈环形扩散，将入侵者和种子库隔开。墙的高度只有三米，但接触到的钻机瞬间失灵，金属表面出现诡异的锈蚀痕迹。
“电磁脉冲加高频振动！”周云队伍里有人大喊，“是防御系统！他们激活了！”
领头的是个光头男人，脸上有狰狞的伤疤。他叫铁爪，曾经是周云的贴身护卫。“不管！用炸药！炸开这鬼墙！”
爆破手上前，在能量墙下安置炸药。但炸药引爆的瞬间，能量墙非但没有破碎，反而吸收了爆炸能量，颜色从橙红变成炽白——
然后反射。
不是反射回入侵者，而是精准地射向天空，在百米高处炸开成巨大的光团，像一个人造太阳，照亮了整个冰原。
“他们在警告。”秦风瞬间明白了，“林默在告诉我们——他在控制局面，但不想杀人。”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李红问。
“等信号。”秦风盯着那道光墙，“如果林默需要帮助，他会——”
话没说完，他的个人通讯器响了。不是无线电，而是直接投射到视网膜上的文字信息——种子库的高级通讯功能。
消息来自林默，但语气陌生得让秦风脊背发凉：
【秦队长：我已获取主控权。驱逐模式可持续30分钟。建议你们利用光墙掩护，从西侧冰裂隙撤退至坐标点（附坐标）。那里有应急通道入口。重复：建议撤退，避免正面冲突。】
“这不是林默的语气。”秦风低声说。
“什么？”旁边的张猛没听清。
“林默从来不会叫我‘秦队长’。”秦风盯着那行字，“他只会说‘秦风’或者‘老秦’。而且他不会用‘建议’——他会说‘我们需要’或者‘你们应该’。”
通讯器又响了，这次是老郑的声音，通过同样的视网膜投影：
【秦风，是我。林默吃了那个种子，他……他记得事情，但不记得感觉。别问太多，先按他说的做。种子库的控制比我们想的复杂，他能处理好技术问题，但需要时间。你们先进来，外面太危险。】
这下秦风懂了。记忆抹除——他想起之前小七传达的警告。林默付出了代价。
“所有人！”秦风下令，“向西侧冰裂隙移动！注意隐蔽！”
队伍开始行动。但就在他们移动到一半时，铁爪的队伍做出了疯狂的决定——
他们不撤了。相反，他们开始组装一件重型装备：便携式等离子切割器，理论上可以切开任何能量屏障。
“他们要硬闯。”赵海看着那设备，脸色发白，“如果能量墙被破，防御系统可能会自动升级到杀伤模式——”
“那就必须在他们破墙之前阻止。”秦风说，“但不是硬拼。阿廖沙，你能不能用雪地车制造雪崩？不需要太大，只要能干扰他们就行。”
阿廖沙快速计算地形：“东侧有个冰崖，结构不稳定。如果用炸药在特定点引爆，可以引发局部崩塌。但我们需要有人去安置炸药。”
“我去。”陈星说，“我速度快。”
“不，这次我去。”秦风拦住他，“我熟悉爆破，而且……如果林默真的忘了怎么指挥，我需要确保所有人都安全回去。这是队长的责任。”
他拿起炸药包，开始向东侧移动。独臂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拖痕，但他的速度不慢——多年的训练和共生改造让他的身体即使残缺也远超常人。
控制室里，林默看到了这一切。
“秦风在冒险。”他说，声音依旧平静，“成功率72%，但如果冰崖崩塌范围计算失误，他自己可能被埋。”
老郑盯着监控画面，看着秦风在雪地上匍匐前进的身影：“他会成功。他从来都是这样——看起来莽撞，其实算得很准。”
“你对他很有信心。”
“因为我见过他更疯的时候。”老郑说，“在磐石基地，他一个人拖住了一个小队的追兵，给我们争取了十五分钟逃生时间。那时候他还没断臂。”
林默沉默地看着画面。数据流告诉他秦风的成功率、风险系数、最优行动路径。但老郑口中的故事，对他来说只是“信息”，没有温度，没有画面，没有那种生死一线的紧迫感。
他感觉到某种缺失，像身体的一部分被麻醉了——你知道它应该在那里，但摸不到，感受不到。
突然，监控画面闪过一个熟悉的符号：三角形中嵌套着圆形，是小七通过观察者传来的信号。
紧接着，他的意识里响起小七的声音，这一次清晰得如同她在身边：
“林默，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爱你。这不是记忆，是事实。就像冰是冷的，火是热的，我爱你。记住了吗？”
林默的手停在控制台上。那些冰冷的数据流突然被打断，某种更原始的东西在意识深处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
“小七……”他低声说，这个名字带来一阵刺痛——不是记忆，是本能。就像手碰到火会缩回，听到这个名字，心里某个地方会疼。
“对，小七。我在聚居地，但我在看着你。观察者让我看。”她的声音在颤抖，但努力保持平稳，“秦风需要帮助。铁爪队伍里有个狙击手，位置在秦风前进路线的十点钟方向，冰锥后面。秦风没发现。”
林默立刻调出那个区域的扫描。确实，一个热源隐藏在天然冰锥的阴影里，狙击枪已经瞄准秦风的行进路线。
他没有犹豫。手指在光幕上快速操作，调动种子库的一个次要功能——冰层共振。精准的频率，精准的位置。
冰锥内部，细微的裂纹开始蔓延。
三秒后，冰锥崩塌，狙击手惊叫着从隐蔽处滚出来，被同伴拖回安全区。秦风趁机又前进了二十米。
“谢谢。”林默在心里说。
“不用谢我。”小七说，“谢你自己——就算忘了，你的本能还在保护同伴。这就是你。”
老郑看着林默脸上突然出现的复杂表情——不再是那种机械的平静，而是一种困惑的、挣扎的、试图抓住什么的表情。
“她联系你了？”老郑问。
林默点头：“她说她爱我。我……我应该记得这种感觉，但我想不起来。我只知道——当她说那句话的时候，这里，”他指着胸口，“会疼。”
“那叫心痛。”老郑说，“因为你忘了，但你的身体还记得。记忆会消失，但习惯不会。爱是一种习惯，林医生——习惯了那个人的存在，习惯了为她担心，习惯了想保护她。”
监控画面里，秦风抵达了预定位置。炸药安置，引信设置，撤退路线规划——一切都精确得像教科书。
但就在他准备撤回时，铁爪的队伍发现了异常。三个人脱离主队，向秦风的方向包抄过来。
“他来不及撤了。”林默计算着速度和时间，“距离太近，引爆会波及他自己。”
“那就帮他。”老郑说，“用防御系统——局部干扰，制造视觉障碍。”
林默的手指再次舞动。能量墙的某一段突然增强亮度，射出刺目的闪光，像旧世界的闪光弹。同时，冰面上升起一片冰雾——不是自然现象，是种子库的环境控制系统在局部改变湿度和温度。
三秒钟的混乱，足够秦风撤退到安全距离。
引爆。
冰崖崩塌的声音像远古巨兽的咆哮。积雪和冰块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虽然没有完全埋住铁爪的队伍，但成功阻断了他们的前进路线，也摧毁了等离子切割器的发射端。
“成功了！”控制室里，老郑忍不住挥拳。
但林默没有庆祝。他盯着监控画面，看着秦风撤回西侧冰裂隙的身影，看着铁爪队伍在崩塌的冰雪中重整，看着倒计时——驱逐模式还剩十八分钟。
然后他转向老郑：“他们不会放弃。铁爪的性格数据——从入侵者通讯中提取的——显示他偏执、不服输、愿意为周云的理想付出一切代价。他会尝试最后的手段。”
“什么手段？”
林默调出种子库的结构图，指向一个薄弱点：“应急通风口。直径一米二，直通种子库下层存储区。他们没有结构图，但如果用热成像扫描，可能会发现这个温度异常点。从那里可以突破。”
“我们能封锁吗？”
“可以，但需要手动操作——通风口内部有物理闸门，需要人去关闭。”林默停顿了一下，“距离控制室四百米，在种子库的南侧下层。我一个人去。”
“不行。”老郑立刻说，“你现在状态不对。万一在路上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
“所以我需要你提醒我。”林默看着老郑，“每隔三十秒，叫一次我的名字。告诉我：‘林默，去关通风口。为了聚居地，为了所有人。’”
老郑明白了。这是用最简单、最重复的指令，对抗记忆的持续抹除。
“好。”他点头，“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关了闸门后发现回不来了，就用控制室的应急通讯联系小七。告诉她……告诉她你最后记得的事。”
林默沉默了两秒：“我最后记得的，可能是她的名字。”
他转身走向控制室出口。在门口，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老郑，如果我回来的时候连你都不认识了——不要难过。那只是代价，不是失败。”
门滑开。林默走入种子库内部错综复杂的通道，脚步声在冰廊中回响。
老郑回到监控台前，看着林默的身影在通道中移动，同时开始计数：
“三十秒。林默，去关通风口。为了聚居地，为了所有人。”
通道里，林默的脚步没有停顿。
倒计时：十五分钟。
测试进入最后阶段。而这一次，测试的不仅是能力，更是即使遗忘一切，依然选择向前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