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指挥专列,如同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在西伯利亚那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原上,向着遥远的西方,疾驰。
车窗外,是单调到令人窒息的纯白世界,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粉,如同鬼魅般拍打着车窗,发出“呜呜”的悲鸣。
车厢内,却温暖如春。
然而,这股暖意,却无法驱散那名随行医生心中,那股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冰冷的寒意。
他叫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是克里姆林宫保健局最顶尖的内科专家之一。此刻,他正用那双阅人无数的、无比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那份刚刚完成的、热乎乎的体检报告。
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他的心,在疯狂地沉坠!
就在刚刚,他为这位整个苏维埃联盟都奉若神明的英雄——保尔·柯察金同志,做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而检查的结果,已经不能用“糟糕”来形容。
那是一份……足以让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医生,都感到毛骨悚然的死亡判决书!
“柯察金同志……”
伊万医生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每一块喉骨都在剧烈地摩擦。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那个静静地坐在轮椅上,面容苍白如雪的男人,那双总是充满了冷静与自信的眼睛里,此刻,却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惶恐!
“您……您必须立刻停止一切工作!立刻!马上!”
他几乎是用一种近乎于咆哮的语气,吼出了这句话!
因为他知道,如果再用那种温和的、商量的口吻,眼前这个用钢铁意志武装起来的男人,根本一个字都不会听进去!
然而,面对他这歇斯底里的警告,保尔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孔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
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缓缓地“看”向医生,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孩童般的微笑。
“伊万医生,冷静点。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他越是平静,伊万医生的心脏就揪得越紧,那股滔天的怒火与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烧毁!
清楚?!
不!您根本不清楚!
您根本不知道,您的这具身体,已经到了怎样一个濒临崩溃的、油尽灯枯的恐怖境地!
伊万医生猛地站起身,他再也顾不上任何的上下级礼仪,指着那份体检报告,用颤抖的声音,一条一条地,向保尔宣读着那残酷的“罪状”!
“心力衰竭!重度心力衰竭!您的心脏,就像是一台连续运转了数十年却从未保养过的老旧发动机,随时都可能彻底停摆!”
“您的肾脏功能,已经衰退到了一个七十岁老人的水平!这都是因为您这几个月来,每天睡眠不足四个小时,全靠意志力和咖啡因在硬撑!”
“还有您的神经系统!您知道吗?!您的神经末梢反应,已经迟钝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程度!再这样下去,您不仅会彻底瘫痪,甚至连思考的能力,都会被一点点剥夺!”
“柯察金同志!”伊万医生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近乎于哀求的哭腔,“您是一台精密到了极致的机器!但再精密的机器,也需要休息,需要保养!您现在,不是在工作,您是在燃烧!是在用您自己的生命,去点燃那所谓的胜利火焰!”
“我以一个医生的名誉,以一个布尔什维克党员的身份,向您发出最最最严重的警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那句最致命的判词。
“——如果您再不进行彻底的、完全的、不间断的休养,您的生命,可能……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死寂。
整个车厢,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咯噔”声,如同为生命倒计时的钟摆,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保尔静静地听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伊万医生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这几个月来,在遥远的东方前线,他就像一个最贪婪的赌徒,将自己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心神,全部押在了那张名为“胜利”的赌桌上!
白天,他要接待各方势力,要在地图上进行精确到米的战术推演,要处理雪片般飞来的军政要务!
夜晚,当所有人都沉入梦乡时,他还要在脑海中,构建一个又一个更加宏伟、更加长远的战略布局!从如何武装抗日力量,到如何建立根据地,再到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莫斯科那场真正的政治风暴!
他的大脑,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中央处理器,日夜不休,疯狂燃烧!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如同沙漏中的细沙,飞速地流逝。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一种仿佛连灵魂都快要被掏空的虚弱。有时候,他甚至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脸上那份平静的表情,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而昏厥过去。
但他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还不能。
远东的胜利,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战场,在那座被红墙环绕的克里姆林宫之内!
斯大林的猜忌,叶若夫的毒牙,伏罗希洛夫等军中老顽固的嫉恨……一张由谎言、阴谋与权力构筑的无形大网,早已在那里,悄然张开,等待着他这头“功高震主”的猎物,自投罗网!
他必须回去!
他必须活着回去!
在彻底扫清苏维埃前进道路上所有内外的障碍之前,在他将这个伟大的国家,真正推上那条不可阻挡的康庄大道之前,他必须活着!
想到这里,保尔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放出了一抹无比璀璨,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决绝笑容。
那笑容,就像是划过夜空、即将燃尽的流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迸发出了最耀眼的光芒!
伊万医生呆呆地看着他。
他从那笑容里,读懂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恐惧的……无上意志!
他那颗因为愤怒与焦急而狂跳的心,在这一瞬间,竟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输了。
医学,输给了一名革命者的信仰。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用一种充满了无尽困惑与不解的、近乎于梦呓般的语气,问出了那个盘桓在他心中许久的问题。
“柯察金同志……您到底在追求什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目标,值得您……值得您这样,毫不吝惜地,去燃烧自己的生命?”
保尔缓缓地,缓缓地,转动轮椅,面向窗外。
那一片片飞速倒退的、荒凉孤寂的西伯利亚雪原,在他的眼中,仿佛化作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充满了苦难与希望的历史画卷。
他看到了十月革命的炮火,看到了国内战争的废墟,看到了千千万万为了理想而倒下的同志,看到了那些在饥饿与贫困中挣扎,却依旧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憧憬的质朴脸庞……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无比温柔,却又无比坚定的弧度。
他望着那片茫茫的雪原,仿佛在对着整个世界,又仿佛只是在对自己,轻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出了那句足以让任何一个真正的革命者,都为之热泪盈眶的最终答案。
“一个……值得我们所有人,为之牺牲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