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的春天终于在连绵阴雨后彻底绽开,江堤上的柳树抽出嫩得晃眼的新绿,江水也变得浑浊而汹涌,裹挟着上游融化的雪水和泥沙,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力量向东奔流。林慕义站在重新加固过的武昌城头,目光越过浩渺江面,投向更北方铅灰色的天际线。他身后,陈忠、王五,以及刚刚从南京星夜兼程赶回的陈子龙、从真定前线潜行而至的金声桓,还有水师衙门、军械监、户司的几位主事,沉默地肃立着,等待着。
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汽和一丝隐隐的、属于遥远北方的沙尘味道。林慕义没有回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金州的血,吴江的泥,渤海的浪,江南的算盘珠子……这大半年,我们流的血,费的力,熬的夜,争的每一寸田、每一分银、每一尺航道,都是为了今天。”
他缓缓转身,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金声桓铠甲未卸,面庞被北方的风沙刻出更深的纹路,眼神锐利如故;陈子龙官袍下摆还沾着旅途的尘土,神情疲惫却坚定;其余诸人,或肃穆,或凝重,或隐含激动。
“金将军,真定当面之敌,如今态势如何?”
金声桓抱拳,声音沉厚:“回王爷!屯齐所部自沙河店遭我重创后,士气低迷,攻势已缓。但据夜不收最新探报,多尔衮似已调山西姜镶部万余人东进,补充真定战线,另有关外蒙古旗兵约三千南调迹象。敌军意图固守真定-保定一线,拖延我军北进速度。然其军心不稳,粮秣转运艰难,尤其是战马饲料短缺。我军防线稳固,新兵轮训已完成两批,士气可用。若得充足粮饷弹药,末将有信心在三个月内,击破当面之敌,打开河北门户!”
林慕义点点头,看向水师衙门主事:“水师方面?”
“黄得功将军舰队目前巡弋渤海湾口至登莱外海,与郑成功将军船队保持策应。荷兰舰队自四月末出现后,未直接进犯我控制海域,但其四艘主力战舰始终在朝鲜西海岸至辽东半岛东南外海游弋,似在观望,亦可能为清廷运输船队护航。我方新造‘镇海级’首舰‘破浪号’,已于五月初三顺利下水,目前正在加紧舾装,安装新型长炮。若一切顺利,六月中旬可初步形成战力。另,郑成功将军已回信,原则同意‘江海联防’之议,但其部补给困难,请求尽快落实松江秘密补给点。”
“告诉郑成功,补给点三日内即可启用首批物资。令他坚持袭扰,务必拖住济尔哈朗残部,并监视荷兰舰队动向。‘破浪号’成军后,将与黄得功舰队汇合,首要任务,扫清渤海湾内清廷残余水师力量,封锁大沽口,切断其南北海运!”林慕义语速加快,转向陈子龙和户司主事,“江南新政,清丈田亩,推行如何?北伐钱粮,能否支撑?”
陈子龙深吸一口气:“吴江周家被雷霆处置后,苏松常三府抵抗气焰为之一窒。沈文渊正趁势推进,清丈速度加快,预计六月前可基本完成三府核心区域田亩重新登记造册。第一批按新则征收的夏粮已在入库,加之海贸特许税银,预估至七月底,江南可向北伐前线输送粮米三十万石,饷银八十万两。然此已近极限,若战线延长,战事迁延,则……”
“没有迁延。”林慕义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们要的,就是雷霆万钧,一击必杀!江南的粮饷,必须准时足额到位。告诉沈文渊,非常之时,可用非常手段,但务必保证前线供给。海贸方面,扩大‘护商船队’规模,鼓励更多商贾加入,利润分成可再让一分,但税银不能少,交货期不能误!”
他最后看向王五:“北边,多尔衮内部,现在如何?”
王五上前一步,低声道:“探子回报,北京城内暗流汹涌。金州之战虽胜,但济尔哈朗所部损失惨重,满洲亲贵中对其不满之声日增。多尔衮强征粮秣,加派辽饷,汉官汉将怨声载道。引入荷兰舰队之事,虽暂时威慑海上,但红毛夷索求无度,已引起不少满洲老臣警惕。另,山西姜镶、陕西孟乔芳等汉军将领,与多尔衮并非一心,其部调动迟缓,作战消极,似在观望。山东、河南等地,小股义军、溃兵活动频繁,北廷统治,裂缝已现。”
“裂缝……”林慕义重复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那就让这裂缝,变成决口的堤坝!”
他走回城墙垛口,双手按在冰凉粗糙的砖石上,望着脚下奔腾不息的长江,声音提高,带着一种蓄势已久的、如同洪流即将破闸而出的力量:
“传令!”
所有人挺直脊背,凝神静听。
“第一,以振明军统帅部名义,发布《北伐讨虏檄文》,历数清廷罪状,昭告天下,大明王师,将兴仁义之师,吊民伐罪,收复神州!檄文要遍传大江南北,甚至想办法传入北地!”
“第二,军事部署:命金声桓为北伐陆师前敌总指挥,统真定、河南方向诸军,待江南首批粮饷弹药到位,即于六月下旬,发动‘夏季攻势’,目标——击破屯齐-姜镶联军,夺取保定,威胁北京!”
“命黄得功为北伐水师都督,统辖本部及即将成军的‘破浪号’等新舰,汇合郑成功部,于六月下旬前,完成对渤海湾清廷残存水力的清扫,并择机登陆辽东半岛或山东半岛,开辟海上第二战场,牵制济尔哈朗及清廷京畿防卫力量!”
“命南京孙铭为江南留守总兵,负责长江防线及南京守备,并保障北伐后勤通道畅通。命陈忠总督武昌,协调全局粮饷物资调拨、新兵训练及军械生产。”
“第三,政治与后勤:陈子龙返回南京,坐镇中枢,协调江南各府县,全力保障北伐供给,稳定后方。沈文渊继续主持清丈新政,同时筹办‘海事学堂’及‘江海联防衙门’具体事宜。王五的情报网,向北倾注全力,煽动北地汉官汉将,策反动摇者,散布谣言,乱敌人心!”
他一口气说完,停顿片刻,让每一道命令都沉入听者心底,然后缓缓转身,目光灼灼:
“诸位,自崇祯二年至今,我们挣扎求存,步步血泪,终于等到今日!金州三千英灵在天上看着我们,无数死于鞑虏刀下的百姓冤魂在九泉之下等着我们!这不是改朝换代的寻常征战,这是华夏文明存续绝续的背水一战!我们身后,已无退路!我们面前,唯有胜利!”
他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春日阳光下划出一道寒光,直指北方:
“此战,必胜!大明,万胜!”
“必胜!万胜!”城头上,所有文臣武将,无论老少,无论原本属于哪个派系,此刻都热血沸腾,齐声怒吼。吼声汇入浩浩江风,传向远方,仿佛与长江奔腾的涛声融为一体,化作一股即将席卷北中国的、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
命令如同被点燃的烽火,从武昌城头迅速传向四面八方。真定前线厉兵秣马,等待最后的进攻号角;长江口外,水师战舰开始集结;江南的官道上,运送粮草军械的车队络绎不绝;武昌、南京的工坊里,炉火日夜不熄;甚至遥远的福建沿海,郑家的船队也在进行着最后的检修和补给……
洪流既起,便再无回旋余地。要么冲垮一切阻挡,开辟新的河道;要么在激烈的碰撞中粉身碎骨,成为历史河床上又一抹黯淡的沉沙。
林慕义知道,他和他所代表的这个新生政权,已经将所有的筹码,都推到了赌桌中央。赌注是国运,是亿万生灵的未来,也是一个古老文明能否浴火重生的最后机会。
他望着北方,仿佛已经听到了来自真定城下的第一声炮响,看到了渤海湾上即将升起的浓烟与烈焰。
序幕已经拉开,而真正的高潮,正伴随着1646年这个闷热夏季的到来,以前所未有的烈度,悍然降临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