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局势
初六的冰嬉赛,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皇都的权贵圈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而这涟漪的中心,便是骤然被推至风口浪尖的定北侯府。
翌日,各府邸的帖子便如同雪片般纷至沓来,堆积在世子夫人罗晴的书案上,竟也成了小小的一座“帖山”。镇国公府的赏梅帖墨迹似还带着梅林的冷香;敬国公府的品茗帖措辞文雅,仿佛能窥见茶烟袅袅;安平郡王府的春花宴帖更是精致华丽,勾勒出即将到来的春日繁盛……这些帖子,哪一张不是京中无数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得到的入场券?如今却都谦逊地、热情地递到了侯府面前。
罗晴端坐于案前,指尖轻轻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她面前铺开着空白的回绝帖,手边的茶早已凉透。这两世为人,经历的风浪不算少,可像如今这般,需要如此大规模、且需字斟句酌地回绝几乎所有社交邀约,还是头一遭。每一封回帖,既要表达侯府的谦逊与无奈,又不能显得过于倨傲或留下任何可能被曲解的话柄。她提笔蘸墨,落笔时只觉得腕下千斤重。
“敬谢雅意,然府中事务冗杂,加之凛冬酷寒,唯恐失仪,故不便赴约,还祈海涵……”类似的语句,她需要变换着措辞,书写数十遍。一边写,一边在心中冷笑:这哪里是赏梅品茗?分明是一场场鸿门宴,等着侯府去闯。她仿佛能透过这些华丽的笺纸,看到背后那些或探究、或拉拢、或忌惮、或算计的目光。
晚膳后,侯府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侯爷萧镇山、夫人林氏、世子萧凛及其妻罗晴,这侯府的核心四人齐聚于此,门窗紧闭,心腹侍卫在远处警戒,显然是要商讨极为紧要之事。
萧凛神色沉肃,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父亲、母亲,年前我们虽有所猜测,但直至昨日冰嬉赛,圣意才算彻底明朗。陛下让儿臣出现在禁军队首,其意有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分析:“其一,是明令。此乃君命,不管我侯府是否愿意,这禁军统领的位置,必须接下,再无转圜余地。其二,是震慑。陛下借此告知各方,禁军统领人选已定,让他们安分些,莫要再行无谓争夺,徒增动荡。其三,则是宣告。宣告我定北侯府圣眷正浓,地位不可撼动,那些背地里的魑魅魍魉,小动作该收一收了。”
侯爷微微颔首,他沉声道:“凛儿所言不错。我侯府以往‘远离朝堂,只做纯臣’的想法,至此已行不通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只能迎风而立,做好万全的准备。”
罗晴安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她深知,从这一刻起,侯府便彻底卷入夺嫡的漩涡中心,再难独善其身。禁军统领,护卫宫禁,掌皇帝身家性命,乃天子最后一道屏障,亦是距离权力核心最近的职位之一。谁能影响禁军,谁便在未来的皇位更迭中占据了先机。这也解释了为何小年夜,她会遭遇那场精心设计的算计——若能成功玷污侯府名声,令圣心厌弃,萧凛的任命自然泡汤,这炙手可热的位置便会空出,各方势力便有了可争之机。
“既如此,我们的对策也需调整。”林母接口道,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色,“首先,便是这如山的帖子。往后这类宴请只怕只多不少。我的意思是,为免授人以柄,所有邀约,一律回绝。同时,侯府自身也不举办任何宴会,闭门谢客,低调行事。”
“母亲说的是。”罗晴点头附和,“只是这回帖需格外小心,不能得罪人,也不能让人觉着我们端架子。”她将自己今日回帖的艰难略提了提,众人都表示理解。
萧凛接着说道:“其次,府中护卫需重新布置,尤其是晴儿和两个孩子身边。”他的目光落在罗晴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侯府本身铁板一块,外人难以渗透,但晴儿和孩子们,在外人看来便是最容易下手的弱点。明面上,要增派可靠的丫鬟婆子,挑选些会拳脚的;暗地里,我会安排影卫贴身保护。无论是府内还是外出,防护必须万无一失,绝不能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提到孩子,林母想起一事,语气变得有些复杂:“还有一事,需提前知会你们,好有所准备。前日入宫,皇后娘娘与我提过,今年开春,大公主将要入太学读书,身边需选伴读。皇后娘娘和公主本人,都属意我们霏霏。只待另外两名伴读人选确定,宫中便会颁下懿旨。”
此言一出,罗晴的心猛地一沉。霏霏聪慧伶俐,能得公主青眼本是荣耀,可一想到女儿将要踏入那天下最尊贵却也最复杂的太学,置身于各方势力的目光之下,她的指尖便忍不住微微发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生在侯府,享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尊荣,便也注定要承担相应的风险与责任。避,是避不开的。她能做的,便是在懿旨下达前,多教霏霏一些人情世故,多给她一些防身自保的本钱。
然而,萧凛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
萧凛看向父母,声音愈发低沉:“年前,瑜妃娘娘寻机会向陛下进言,说三皇子年岁渐长,读书需伴,意属瑾瑜。”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但还是说了出来:“陛下以年关事繁,暂且压下了。但依我看,年后……此事恐会再提,需早做打算。”
“不行!绝对不行!”罗晴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声音因极度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三皇子那双与他年龄不符的、阴郁沉冷,仿佛藏着无数算计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窜头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几步冲到萧凛面前,也顾不得礼仪,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衣料里,仰着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和恳求:“夫君!我不管你有什么方法,付出什么代价,一定不能让圣上应允此事!瑾瑜绝不能给三皇子做伴读!算我……算我求你了!”
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让侯爷和林母都愣住了。他们深知这儿媳素来沉稳持重,即便面对小年夜的算计也能冷静应对,何曾见过她如此失态惊惶的模样?
萧凛感受到她手臂的颤抖和指尖的冰凉,心中一阵抽紧。他立刻起身,一手握住她冰凉的手,一手轻抚她的后背,沉声安抚道:“晴儿,莫慌,你看着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稳定人心的力量,“第一,此事尚未成定局,陛下既然压下,便有转圜余地,你此刻忧思过甚,只会伤了身子,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
他扶着罗晴的肩膀,让她重新坐回椅上,又为她换了一杯热茶,塞到她手中,继续道:“其二,即便……即便事有不协,最终定下来了,我萧凛的儿子,也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侯府的底蕴,我这些年的布置,护他周全,并非难事。”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陡然转为一种近乎霸道的坚决,目光灼灼地盯着罗晴有些失神的双眼:“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脑子里最好别给我生出什么‘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或者‘独自承担’之类的糊涂念头!记住,天涯海角,只要你敢跑,我就敢把你绑回来!我们是一家人,风雨同舟,祸福与共,听到了吗?”
罗晴被他这一番连消带打,又是安抚又是警告的话语震住,捧着那杯热茶,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点点蔓延至冰冷的四肢百骸。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但担忧并未完全散去,只是化作了眼底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她低下头,声音有些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知道……可是,两个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我……我是真的怕。”
侯爷看着儿媳这般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却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与承诺:“晴儿,你的心思,我与你母亲都明白。今日你只是爱子心切,何错之有?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侯府的子嗣,就不是谁想动就能动得了的。”
林母也走到罗晴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好孩子,别胡思乱想。天塌下来,还有凛儿和你父亲顶着呢。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好好歇息,万事有我们。”
萧凛顺势起身,向父母行礼:“父亲,母亲,那儿子先带晴儿回去了。”
罗晴也勉强稳定心神,起身敛衽行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却仍带着一丝沙哑:“是儿媳失态了,请父亲、母亲恕罪。儿媳会调整好心绪,日后断不会如此。”
林母慈爱地摇摇头:“去吧,好生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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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书房,走在回院的抄手游廊上。冬夜的寒风穿过廊柱,带来刺骨的冷意。罗晴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向前走,脑海中思绪纷乱如麻。前世的阴影、今生的危机、孩子们的未来、侯府的安危……种种念头交织碰撞,让她心乱如麻。
忽然,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罗晴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力量带入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中。熟悉的清冽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却被萧凛更紧地箍住。
“别动。”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让我抱一会儿。”
廊下悬挂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长,映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四周寂静,只闻寒风掠过屋檐的呜咽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
萧凛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低沉的声音穿透衣料,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晴儿,我知道你怕。但请你信我。”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信我能护住我们的家,护住你和孩子。无论面对的是皇子,还是更强大的敌人,我萧凛在此立誓,绝不让他们伤你们分毫。”
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坚定心跳,以及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承诺与力量,罗晴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她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衣襟,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温暖和气息,许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嗯,我信你。”
这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包含了无尽的托付。
夜色深沉,前路莫测。但此刻,在这寒冷的冬夜里,至少他们彼此依靠,共同面对那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