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
比栖霞坳的风雪更甚百倍的寒意，如同亿万根钢针，瞬间刺穿了杨断云残破的意识。沉重的暗河水裹挟着灼热的碎石，如同狂暴的巨手，撕扯着他伤痕累累的躯体，将他拖向无光的深渊。剧痛、窒息、失血的眩晕、力量的彻底抽离……死亡的冰冷触感从未如此清晰。
他徒劳地挣扎了一下，肺腑如同火烧，却吸不进半点空气。浑浊的水流冲入口鼻，带着浓烈的硫磺和血腥味。黑暗中，唯有左手紧握的“泣血”枪杆传来的微弱冰冷触感，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石惊涛染血的衣角早已从指间滑脱，白素衣的身影、那散发着温润金光的鲛绡包裹……一切都在狂暴的暗流中消失无踪。
结束了么？
风波亭下，忠魂显圣，换来的是葬身在这无名地底？岳帅的冤屈，张猛的血仇，石惊涛和白素衣的舍命相护……一切都将沉沦于此？
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嘶吼，在他即将彻底沉寂的意识深处炸开！
不！
不能就这样结束！
这念头如同星火，微弱却执拗。就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意，蓦地从他残破躯体的某个角落渗透出来。这股暖意带着一种堂皇浩大、百折不挠的意志，微弱如风中残烛，却顽强地抵抗着刺骨的冰寒和侵蚀的阴毒，护住了他心脉最后一丝跳动。
是岳云少将军真骨残留在他体内的气息！风波亭下，忠魂显圣，一缕不屈的英灵意志，竟在这绝境中，成为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股暖意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杨断云濒临溃散的意志。求生的本能被点燃，他不再徒劳挣扎，而是竭力放松残破的身体，仅凭那微弱的暖意指引，顺着汹涌的暗流，随波逐流。冰冷和剧痛依旧如附骨之疽，但心口那一点微温，成了他锚定生机的唯一坐标。
时间在冰冷的黑暗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只是一瞬，前方无尽的黑暗中出现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光晕。
那光晕并非火把的明亮，也非矿物结晶的冷光，而是一种……沉静的、如同水中月影般荡漾的温润青辉。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冰冷中，这抹青辉显得如此珍贵，如此温暖。
是药王令！
杨断云精神猛地一振！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他，残存的力气灌注于四肢，他奋力朝着那抹青辉的方向挣扎游去。水流似乎变得平缓了一些，身体受到的撕扯减弱。那青辉如同有生命般，在浑浊的水中稳定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驱散着周围的黑暗和寒意。
终于，他触到了实物——冰冷但相对平整的石壁。他手脚并用，拼命扒住湿滑的岩石边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刺骨的暗河中拖拽出来。
“呼…哈…咳咳咳……”一离开水面，杨断云便如同破败的风箱般剧烈喘息、呛咳，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刀割般的痛楚，却也带来了生的气息。他瘫倒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每一处伤口都在剧痛中苏醒，提醒着他身体的残破。但心口那点由真骨气息守护的暖意，依旧顽强地搏动着。
借着药王令散发的温润青光，他勉强看清了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石窟，穹顶高耸，隐没在黑暗中。他们被暗河冲到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岩石平台上。平台边缘，暗河依旧在下方不远处汹涌流淌，发出沉闷的轰响。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水汽和浓重的矿物质气味。药王令就落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块相对干燥的岩石上，青光流转，照亮了周围丈许之地。
青光映照下，一个素白的身影伏在稍远些的岩石上，一动不动。是白素衣！她脸色苍白如雪，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她背上那鲛绡包裹的岳云真骨，此刻却散发出比药王令更为柔和、更为坚韧的金色光晕，如同一个温暖的茧，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内，隔绝了部分阴寒湿气，也似乎在滋养着她微弱的气息。
“白…姑娘…”杨断云嘶哑地呼唤，挣扎着想爬过去，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他连挪动一寸都无比艰难。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平台更深处，靠近岩壁的地方。
一个魁梧的身影，如同被遗弃的破败石像，静静躺在冰冷的岩石上。
石惊涛！
他胸腹间那几处被金鳞卫长刀贯穿的恐怖伤口，在青光的映照下，狰狞得令人心碎。鲜血早已将身下的岩石染成大片暗红，此刻又被冰冷的河水浸透，凝结成一种绝望的紫黑色。他的脸孔毫无血色，刀疤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双目紧闭，胸膛……没有一丝起伏。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杨断云的心脏，比暗河的冰水更冷！
“石…大哥？”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
没有回应。只有暗河永不停歇的轰鸣在石窟中回荡。
杨断云忘记了身体的剧痛，忘记了极度的虚弱，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支撑着他，用左手撑地，拖着完全失去知觉、仅靠夹板固定的右臂，一点一点，无比艰难地朝着石惊涛的方向爬去。粗糙的岩石磨破了膝盖和手肘，留下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短短几丈的距离，仿佛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当他终于爬到石惊涛身边，颤抖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僵硬的手腕时——
一片死寂。
没有脉搏，没有心跳，只有刺骨的冰凉。
“不……不可能……”杨断云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他猛地俯下身，将耳朵贴在石惊涛冰冷沾血的胸膛上，拼命去听，去感受。
依旧……一片死寂。
那个豪气干云，在回春堂为他断掌相护，在栖霞坳地窖用身体为他挡下致命刀锋的兄弟……真的……走了？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身体的伤痛更甚千倍万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上方无尽的黑暗，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愤与苍凉！
风波亭！金鳞卫！秦桧！还有那该死的命运！
为什么？！为什么忠义之士总是血染黄沙，而奸佞宵小却能高居庙堂？！
无边的怒火和绝望在他胸腔中疯狂燃烧、冲撞，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焚毁！体内那股狂暴的新生力量，在失去了白素衣引导压制、又受到这极致悲愤情绪的刺激下，再次蠢蠢欲动，如同濒临喷发的火山，灼热的气流不受控制地在他残破的经脉中左冲右突，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皮肤下隐隐透出暗红的光芒！
“呃啊——！”他痛苦地低吼一声，身体因内外的剧痛而蜷缩起来，左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岩石，指甲崩裂，鲜血渗出。意识在剧痛和悲愤的旋涡中挣扎，濒临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
嗡——！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嗡鸣，如同古寺晨钟，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宁静力量，蓦地在石窟中响起！
是白素衣身旁的岳云真骨！
那包裹着真骨的鲛绡，此刻散发的温润金光陡然变得明亮而柔和，如同实质般流淌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平台！金光所及之处，阴寒湿气仿佛被净化，狂暴的地脉杂气被抚平，连暗河的轰鸣都似乎变得遥远。
这股堂皇浩大、带着无尽悲悯与不屈意志的金光，如同温暖的潮汐，轻柔而坚定地冲刷过杨断云的身体和灵魂！
体内那狂暴躁动、即将失控的力量，在这至纯至正的浩然金光安抚下，竟如同被驯服的怒龙，渐渐平息了狂躁，虽然依旧灼热澎湃，却不再横冲直撞，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流，缓缓浸润着他千疮百孔的经脉和血肉。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蚀骨阴寒，在这金光的照耀和新生暖流的滋养下，奇迹般地消退了大半！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这股金光仿佛蕴含着某种意志，无声地传递着一种跨越时空的悲怆与坚毅！
风波亭的寒雨，朱仙镇的烽烟，十二道金牌的无奈，父帅含冤的背影……一幕幕不属于他的、却无比清晰的画面碎片，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和冲天的悲愤，猛地冲入他的脑海！
是岳少将军！是他临死前的不甘与守护！
“山河破碎…壮志未酬…父帅…云…不甘…护我…华夏…”
断断续续的意念碎片，如同惊雷，在杨断云灵魂深处炸响！
这股跨越生死的悲怆与守护之志，与他自身的血仇、对石惊涛的悲痛、对白素衣的愧疚、对秦桧金贼的滔天恨意，轰然共鸣！
原来，忠魂不灭，薪火相传，便是如此！
那狂暴的新生力量，在这股同源的、悲怆而浩大的意志引导下，终于不再是毁灭的洪流，而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复仇！守护！继承那未竟的遗志！
杨断云赤红的双眼，泪水混合着血水无声滑落。眼中的疯狂与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冰冷与坚定！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毁灭与新生气息的力量感，在他残破的躯体内重新凝聚，虽然依旧伴随着剧痛，却不再失控，反而成为了支撑他站起来的脊梁！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石惊涛冰冷的身躯，无比郑重地，磕下了第一个头。岩石冰冷，额头抵在上面，传递着刺骨的寒意和兄弟最后的气息。
“石大哥…走好…”嘶哑的声音在石窟中回荡，带着泣血的誓言，“你的血仇，兄弟我…记下了！风波亭的债，岳帅的冤，张猛兄弟的命…还有白姑娘的恩…秦桧老贼！金鳞卫！一个…都跑不了！”
他抬起头，目光转向另一边昏迷不醒的白素衣和她身旁散发着温润金光的真骨。眼神中的冰冷杀意稍稍融化，化作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他艰难地爬过去，小心地避开白素衣的伤处，将她冰冷的身躯轻轻抱起，挪到真骨金光笼罩最浓郁、岩石相对干燥平坦的地方。又脱下自己早已破烂湿透、勉强还算完整的外衣，拧干后盖在她身上。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疲惫和伤痛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吞没。他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下，紧挨着守护着白素衣的真骨金光。左手依旧死死握着“泣血”枪杆，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支柱。
药王令的青光，岳云真骨的金辉，在这死寂绝望的地下石窟中交相辉映，如同黑暗深渊中倔强燃烧的两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照亮着方寸之地，也照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比地火更炽烈的复仇之火与守护之志。
他闭上眼，不再抗拒身体的疲惫和伤痛，而是开始尝试着，以那缕真骨传递的浩大意念为引，主动去引导、去沟通体内那股沉静下来却依旧澎湃的新生力量。每一次意念的牵引，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但他牙关紧咬，额角青筋跳动，汗水混合着血水不断渗出。
力量如同桀骜的野马，在意志的缰绳下，开始笨拙地、缓慢地，在他残破的躯体里运转起来。不再是毁灭性的爆发，而是尝试着修复、滋养。断骨处传来麻痒的刺痛，伤口边缘的灼痛感在新生力量流过后，似乎减轻了一丝。虽然杯水车薪，但这微小的改变，却让他看到了希望。
时间在寂静和剧痛中缓慢流逝。暗河的轰鸣是唯一的背景。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更久。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呻吟般的嘤咛，打破了石窟的死寂。
杨断云猛地睁开眼！
只见白素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清冽的眸子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显得异常黯淡和迷茫，倒映着真骨的金辉和药王令的青光。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陌生的石窟穹顶，然后缓缓移动，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散发着温润金光的鲛绡包裹上，眼神微微一凝。
接着，她的视线艰难地转向靠坐在岩壁下，浑身浴血、形容枯槁却眼神亮得惊人的杨断云。
“杨…杨断云？”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风中游丝，带着难以置信的虚弱和劫后余生的恍惚。
杨断云看着她苏醒，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喉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艰难、却无比沉重的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平台另一边，那片被阴影笼罩的、石惊涛长眠的冰冷之地。
白素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当她的视线触及那片暗红的血迹，以及血迹中央那具无声无息、毫无生息的魁梧身躯时，她清冽的眸子骤然凝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药王令的青光柔和地流淌，真骨的金辉依旧温暖地笼罩着她，却驱不散她脸上瞬间褪尽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暖不了她眸中迅速冻结的、比地下暗河更冰冷的绝望与哀恸。
石惊涛…那个如山般可靠、永远挡在他们身前的汉子…终究还是…没能跨过这道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