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下那场未散的硝烟,似乎还隐隐灼烧着长安城的空气。
博陵崔氏谋逆案掀起的滔天巨浪,在李承乾近乎冷酷却又精准无比的“止杀、夺位、断财”三刀之下,诡异地平息了下去。
朝堂上那些噤若寒蝉的目光里,畏惧依旧深沉,但悄然滋生的,竟还有一丝对那位年轻太子手段的叹服与对一丝“仁德”的侥幸。
然而,李承乾的心湖,却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崔仁师那句淬毒的箴言——“小心你身边最信任的人”——如同一根无形的刺,始终扎在深处,随着薛仁贵每一次杀气腾腾的领命而去,随着裴行俭那苍白面容下深不见底的谋算,隐隐作痛。
更沉重的,是父皇那句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的评语:
“心肠还是不够硬。”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将李承乾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独自一人,案头摊开的并非奏章,而是一个毫不起眼、裹着厚厚火漆的黝黑金属管。
这是昨夜,他孤身潜入皇宫最深处那个连裴行俭薛仁贵都不知道的秘库取出的。
指尖抚过冰冷坚硬的管身,那粗糙的触感仿佛带着记忆深处的尘埃,带着少年时匆匆一瞥的惊悸。
这里面,封存着《玄武门密约》。
这份承载着父皇过往最深沉的猜忌、束缚着东宫未来的枷锁,是崔仁师用以离间的毒刃,也是横亘在他与父皇之间一道无形的裂渊。
李承乾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父皇的“心肠不够硬”,无疑是对他处置门阀旁支时留有余地的评判。
这余地的背后,是政治考量,是裴行俭釜底抽薪的阳谋,但更深层,是否也有一丝不愿彻底斩尽杀绝的软弱?
这份密约的存在,如同父皇无声的鞭策与考验。
留它,便是永远提醒自己头上悬着那把源自父皇猜忌的刀;毁它便是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帝王心术的审视之下,不留退路。
这是一个关乎权力本质的、孤注一掷的抉择——是将猜疑的锁链继续传递,还是彻底斩断?
“殿下!”
王德那特有的、带着一丝谨慎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在甘露殿。”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猛地抓起了那冰冷的金属管,将其紧紧攥在掌心,如同握住一块炽热的烙铁。
他没有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灯火通明的御书房,身影迅速没入宫苑沉沉的夜色之中,朝着甘露殿的方向,像一把投向未知的投枪。
甘露殿内,灯火略显黯淡,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的气息。
李世民并未如往常般在巨大的舆图前沉思,也未批阅奏章。
他只是随意地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孙子兵法》,看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听到沉稳的脚步声,他微微抬眼。
李承乾走进殿内,玄色的蟠龙常服在摇曳烛光下流淌着沉凝的光泽。
他走到御榻前,没有行礼,只是沉默地站着,胸膛微微起伏。
那握着金属管的右手,背在身后。
李世民放下了书卷,目光平静地落在儿子脸上。
无需言语,殿内凝重的气氛已然昭示着不同寻常。
他看到了李承乾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也看到了那刻意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紧张。
“乾儿?”
李世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询问,却无惊异。
李承乾没有回避父皇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猛地吸了口气,如同要将胸腔中所有积压的沉重与决断都吸纳入肺腑,然后,他将背在身后的右手缓缓伸了出来——那只紧攥着黝黑金属管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将金属管托在掌心,呈向李世民。
“父皇。”
李承乾的声音低沉而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压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道,
“崔仁师临死前提到了《玄武门密约》。”
李世民的瞳孔,在听到“密约”二字的瞬间,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那一刹那,仿佛有无形的风暴在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掠过。
但他脸上依旧平静如水,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那捧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捻了一下光滑的页脚。
李承乾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强迫自己迎视着父皇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东西…儿臣年少时…误入父皇书房,曾在暗格最底层…见过一眼。”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甘露殿内,连烛火摇曳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父子二人,一站一坐,目光在凝固的空气中无声交锋。
一个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豁出一切的审视;一个目光沉静如渊,深藏着难以揣度的复杂。
李世民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从贵妃榻上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帝王的沉稳与厚重。
他迈步,走到李承乾面前,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阴影,将李承乾完全笼罩。
他没有去看那个黝黑的金属管,目光始终锁在李承乾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最细微的悸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
李世民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留着它?”
李承乾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父皇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心悸。
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般挤压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金属管,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要从那冰冷的金属中汲取对抗这恐怖压力的力量。
他昂起头,眼中那决绝的光芒如同燃烧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宣告:
“不!父皇!”
他猛地将金属管高高举起,在李世民那骤然凝聚的目光注视下,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这沉寂的殿宇:
“儿臣把它毁了!”
“毁了?!”
这一次,李世民彻底失态了!
那万年不变的沉凝面孔上,清晰地浮现出瞬间的愕然!
他脱口而出,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
他看着李承乾手中那根黝黑的金属管——那里面本该封存着他一生中最沉重的秘密,那份凝聚了他帝王心术源头、也如同枷锁般束缚着东宫未来的铁卷!
毁了?!
李承乾清晰地看到了父皇脸上那转瞬即逝的愕然。
他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踏出一步,逼近了那如山般的帝王身影。
他托着金属管的手没有半分颤抖,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声音激越而坦诚:
“是!毁了!就在昨夜!就在儿臣得知这份所谓的‘密约’,竟成了崔仁师这等逆贼用来离间天家父子的毒刃之时!”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带着喷薄的怒火和不屈的意志:
“父皇!那份东西的存在,无论其条款真假,无论当年父皇签下它时有多少无可奈何!对儿臣而言,它就是一根刺!一根扎在儿臣心里的刺!更是父皇心头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它时时刻刻提醒着儿臣,提醒着父皇,提醒着所有人,玄武门!提醒着我们李家是用兄弟的血染红了通往太极殿的路!”
李承乾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与不屈的抗争:
“这份密约裹挟着过去,它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把父皇和儿臣都死死绑在那夜的阴影里!它让父皇疑虑重重,让儿臣束手束脚!它束缚的不是东宫,它束缚的是大唐的未来!儿臣要这江山,不是靠父皇昔日的承诺与交换得来的!更不是靠猜忌和制衡维持的!”
他死死盯着李世民那双骤然翻涌起惊涛骇浪的眼眸,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却蕴含着更加磅礴的力量:
“儿臣的路,该流的血汗,儿臣自己会去流!该担的责任,儿臣绝不会退缩半步!儿臣不需要用那份染血的旧契来证明什么!更不需要它来维系父皇对儿臣的态度!父皇!”
他再次举起那冰冷的金属管,眼神决绝如铁:
“与其让它成为离间的毒药,成为悬在头顶的枷锁,成为禁锢大唐未来的阴影,不如一把火烧了它!干干净净!一了百了!让它和崔仁师那等逆贼一样,彻底化为飞灰!”
李承乾一口气吼完,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渗出汗珠,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后的星辰,坦然无悔地迎接着父皇那审视的目光,等待着最终的裁决——是雷霆震怒,还是万劫不复?
李世民死死地看着眼前的儿子。
那张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泛红,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他从未如此清晰感受过的光芒——那不是对权势的贪婪,而是一种近乎纯粹、近乎疯狂的、想要挣脱一切枷锁、劈开一条崭新道路的强大意志!
一种不惜焚毁“护身符”、将自己置于完全未知境地也要斩断过去的决绝!
甘露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父子二人对峙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岳。
李世民脸上的愕然、惊诧、审视,种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褪去,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震动与释然。
他忽然抬起手,那只曾指挥千军万马、执掌生杀予夺的手,并没有指向那根承载着不堪过去的金属管。
那只宽厚有力、布满岁月与权柄痕迹的大手,沉重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道,轻轻地落在了李承乾紧绷的肩膀上。
“……”
没有雷霆震怒。
没有帝王训斥。
没有任何言语。
只有那只手落在肩膀上沉甸甸的份量,带着一种李承乾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李承乾浑身猛地一僵!
父皇的手,那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带着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抚慰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愕然抬头,撞进了父皇的目光里。
那目光深处,翻涌着太多太多李承乾从未看懂、也从未有机会看懂的东西。
有惊涛拍岸般的震动,有千年坚冰消融的裂隙,有穿越岁月尘埃的疲惫,更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深不见底的释然与苍凉。
良久,久到李承乾几乎以为时间停止了流逝。
李世民才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从李承乾脸上移开,越过他的肩膀,投向甘露殿外沉沉的夜色,投向那象征帝国无上权力的太极殿方向。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仿佛蕴藏着千钧重量,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的平静:
“毁了也好。”
这四个字,轻得像叹息,重得却如同泰山崩裂!
李承乾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父皇的侧脸。
李世民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李承乾那张写满惊愕的年轻脸庞上。
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沉淀下去,化作一种纯粹的、带着无限期许却又无比沉重的深邃。
那只落在李承乾肩膀上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用力拍了拍。
一下。
一下。
再一下。
每一次拍击,都仿佛带着某种传承的仪式感,带着某种无形的、关乎帝国命运的重担,沉重地压在了李承乾的肩上。
然后,李世民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低沉,却如同九天惊雷,在李承乾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父皇想在父皇百年以后的大唐,是你的大唐。”
轰——!
李承乾的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的决绝、忐忑、激动在这一刹那凝固!
他如同被这句话蕴含的千钧之力钉在了原地!
父皇的认可从未如此直接!
如此彻底!
如此沉重!
这不仅仅是信任的交付,这是将整个帝国未来的重担,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你的大唐”这四个字,重逾乾坤!
就在这巨大的、足以让任何人窒息的震撼与重压之下,李世民已经极其自然地收回了手。
他脸上那片刻的震动与释然仿佛从未出现过,又恢复了那个深沉如渊的帝王。
他甚至没有再去看那个装着密约灰烬的金属管一眼,仿佛那已是彻底翻篇的尘埃。
他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回御案之后。
“王德。”
李世民那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甘露殿的寂静。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殿门阴影里的王德,立刻无声地快步上前,躬身肃立:
“老奴在。”
李世民甚至没有再看一旁依旧处于巨大震撼中的李承乾,他的目光落在御案一侧堆积如山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紧急奏疏上——关于门阀清算后的地方动荡、关于突厥异动的军报、关于漕运受阻的民情。
他用手指随意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整座奏疏“小山”朝着李承乾的方向,轻轻推了过去。
那些代表帝国最高机密的卷帛文书,在御案光滑的表面上划过,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最终停在了御案靠近李承乾的那一端边缘。
李世民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交代一件最寻常不过的政务,却每一个字都如同玉玺盖印般沉重:
“传旨:即日起,太子监国,总领朝政。内外诸司,事无巨细,可代天子行事。”
监国!
总领朝政!
代天子行事!
这是将整个帝国运转的权力核心,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让李承乾完全看透摸清!
王德那低垂的眼帘下,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饶是他经历过大风大浪,侍奉御前数十载,此刻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陛下这是将帝国的权柄,完全彻底给太子交底了!
他不敢有丝毫停顿,立刻深深躬下身子,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紧绷:
“老奴遵旨!即刻拟诏,晓谕三省六部,通传天下!”
直到王德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地退入殿外的黑暗中,李承乾才从那如同山崩海啸般的震撼中,艰难地找回一丝神智。
他僵硬地低下头,看着御案边缘那座象征着滔天权柄与如山责任的奏疏之山,然后又缓缓抬头,看向御案后那个重新坐下、捧起《孙子兵法》的帝王身影。
父皇的身影依旧挺拔如山,笼罩在明黄常服下的身躯依旧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但不知为何,在李承乾此刻的眼眸中,那道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似乎第一次显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的疲惫与悄然隐退的轮廓。
那句“父皇想在父皇百年以后的大唐,是你的大唐”的余音,如同洪钟大吕,仍在李承乾的耳畔、灵魂深处,轰鸣不息。
监国的旨意,不是终点,而是真正考验的开始。
滔天的权柄紧握在手,而崔仁师那句“小心身边最信任的人”的恶毒低语,却如同跗骨之蛆,在这权力交接的巅峰时刻,骤然变得无比清晰而冰冷!
脚下的路,从未如此宽阔,却也从未如此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