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牧人阿默
福灵都牵着琪琪格的枣红马，手里攥着半截羊鞭，看着身前慢悠悠啃草的羊群——纯白的羊毛还沾着露珠。风一吹，羊群“咩咩”的叫声混着草叶的清香飘过，让她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松快了些。
“福灵都，你看那只小羊羔，昨天还跟在母羊后面跌跌撞撞，今天就敢自己跑远了！” 琪琪格骑着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只浅棕色羊羔，声音里满是少女的雀跃。她是阿古拉的妹妹，性格开朗活泼，这几日见福灵都总闷着，便拉着她一起牧羊放马。
福灵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那只小羊羔正围着一丛嫩草打转，母羊在不远处抬头看着。她嘴角牵起抹浅淡的笑，却没忍住想起了那个牧羊汉——昨日她去那处偏僻牧场，又陪他坐了半晌，回来后心里总像堵着些什么，说不清是疑惑还是别的。
“琪琪格，”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知道…… 西边那处废弃牧场里，总坐着的那个牧羊汉吗？就是头发胡子很长，穿得破破烂烂的那个。”
琪琪格勒住马，回头看她，眼里闪过丝好奇：“你说他呀！我知道，但也只知道一点点。” 她拍了拍马脖子，慢慢凑近福灵都，压低声音说，“我听哥哥说，他是苏文军师的护卫，来草原快十年了。平时除了放羊，什么都不做——不挑吃的，不挑穿的，也不跟人比骑射，连部落里的聚会都从不参加，就像个……就像个没心思的木头人。”
“苏文军师的护卫？”福灵都愣住了——苏文是阿古拉的军师，据说早年是龙腾国东阳书院人才，后来因为龙腾官场的排挤，忍受不了官场的污浊，才投奔了北狄，在阿古拉身边当老师，帮他打理通商的事，是个极有学问和威望的人。这样的人，他的护卫怎么会是那副模样？
“是呀！”琪琪格点头，眼里的好奇更甚，“我也觉得奇怪呢！苏文军师那么文雅，怎么会有个这么邋遢的护卫？而且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武功的样子——上次部落里比摔跤，有人拉他去，他就呆呆的看着，就像在一边看一群羊。”她忽然眼睛一亮，拉着福灵都的胳膊说，“不如咱们去找苏文军师问问？他肯定知道这人的底细！我早就想知道了，就是一直没好意思问！”
福灵都心里也犯嘀咕，听琪琪格这么说，立刻点头：“好啊！要是军师愿意说，咱们也能解解疑惑。”
两人把羊群赶到附近的围栏里，又将马匹拴好，便朝着苏文的穹庐走去。苏文的穹庐在部落的东侧，离岱钦的主穹庐不远，外面竖着个木架，上面挂着些晾晒的草药和几卷竹简，一看就是文人的住处。
“苏文军师，您在吗？”琪琪格走到穹庐门口，轻轻掀了点毡帘，探头往里喊。
里面传来个温和的声音：“是琪琪格啊？进来吧。”
两人走进穹庐，就见苏文正坐在矮桌前看书，桌上还放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他今年四十岁，穿着件素色的长衫，头发用木簪束着，眼神温和，一看就知是饱读诗书的人。看到福灵都也跟着进来，他放下书，笑着点头：“福灵都也来了？快坐，我刚煮的奶茶，还热着呢！”
琪琪格毫不客气地坐到矮桌旁，端起奶茶喝了一口，才开门见山地说：“苏文军师，我们今天来，是想问问您的护卫——就是总在西边牧场放羊的那个，他到底是什么人呀？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苏文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壶，给福灵都也倒了杯奶茶，缓缓开口：“你们说的是阿默吧……他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既然你们好奇，我就跟你们说说。”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眼神飘向穹庐外的草原，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刚离开龙腾国，还没投奔阿古拉首领，正背着书简在各国游历，想看看天下的风土人情。路过龙腾南边的清河镇时，遇到了件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
“清河镇？”福灵都轻声重复了一遍，心里隐隐有了些预感。
“对，清河镇。”苏文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回忆的沉郁，“那是个靠近北漠的小镇，镇上有个赌坊，每天都挤满了赌鬼。我那天路过赌场门口，就看见一群人围着看热闹，里面传来个女人的哭声，还有个男人的骂声，吵得厉害。我好奇，就挤进去看了看——只见一个穿着破烂棉袄的男人，正拽着妇人的胳膊往外拖，那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头发都散了，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布包，里面像是放着什么贵重东西。”
琪琪格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那个男人是谁呀？他为什么要拖那个妇人？”
“那个男人，是妇人的丈夫，叫老三，是镇上出了名的赌鬼。”苏文的语气沉了沉，“他把家里的田产、房子都输光了，还欠了赌场一大笔钱。赌场的人要砍他的手，他就说要把自己的老婆卖给青楼，抵赌债。”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声音也带了一分激动：“我那时年少气盛，当时就火了，上前拦住他，说‘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妻子当货物卖？她是跟你过日子的人，不是你用来抵债的东西！’你们猜他怎么说？”
福灵都和琪琪格都摇了摇头，眼里满是愤怒——她们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丈夫。
“他居然推了我一把，指着我的鼻子骂！” 苏文的声音提高了些，语气里满是当时的愤慨，“他说‘你个外乡人少管闲事！这老婆是我花钱娶的，就是我的财产，我想卖就卖，关你屁事！她都三十多了，老胳膊老腿的，能换几两银子就不错了，再不卖，我就要被赌场的人砍手了！’他还拽着妇人的头发，把她往青楼的方向拖，说‘你要是不跟我去，我就把你儿子找回来，一起卖掉！’”
“他还有儿子？” 琪琪格气得攥紧了拳头，“他怎么能连自己的儿子都卖？太过分了！”
“是，他有个儿子，当时才十岁，叫阿默。” 苏文的声音又沉了下来，“那妇人听到他说要卖儿子，哭得更凶了，跪在地上求他，说‘我跟你去青楼，我去还赌债，你别卖阿默，他还小，他不能去那种地方……’我这才知道，他早就把阿默卖到了邻镇的铁匠铺，只是没告诉妇人，怕她不依。”
福灵都听到这里，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虽然大金亡了，但他们从未放弃过族人，从未把她当成累赘。可这个老三，竟然为了赌，卖掉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实在让人心寒。
“后来呢？您救了那个妇人吗？”福灵都连忙问道。
“救了。”苏文点头，语气缓和了些，“我跟赌场的人商量，说我替王老三还赌债，让他们别再逼他卖妻。赌场的人见我穿着不像穷人，就狮子大开口，要五十两银子。我当时身上只有三十两，还是我游历攒下的盘缠。我想了想，把身上戴着的一块玉佩摘了下来——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是块和田玉，能值不少钱。我把银子和玉佩都给了赌场的人，他们才放了老三和妇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像是在摸那块早已不在的玉佩，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我对老三说‘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好好找份活干，照顾好你老婆，把儿子找回来。别再赌了，赌博只会毁了你的家！’他当时连连点头，说再也不赌了，会好好过日子。我见他态度诚恳，就相信他，还留了些银子给妇人，让她买点吃的，补补身子。”
“那他后来改好了吗？”琪琪格急切地问，眼里还带着丝希望——她希望老三能幡然醒悟，好好对待自己的家人。
苏文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有。我离开清河镇后，又去了别的地方游历。过了一年，我因为要去龙腾国的帝都办事，又路过了清河镇，想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结果一打听，才知道老三根本没改，我走后没几天，他又去赌了，把我留的银子也输光了。那妇人本来就身体不好，又气又急，得了场重病，没钱医治，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那阿默呢？阿默回来了吗？”福灵都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已经猜到了后续，却还是忍不住问。
“阿默回来了。”苏文的声音低沉得像草原的夜，“他从铁匠铺逃了回来，却发现母亲已经去世了。他问老三母亲是怎么死的，老三还在喝酒，醉醺醺地说‘死了就死了，省得我看着心烦’。阿默当时就红了眼，拿起院子里的柴刀，砍在了老三的身上。”
“他……他杀了自己的父亲？ 琪琪格吓得捂住了嘴，眼里满是震惊——她从小在草原长大，虽然见过厮杀，但从未想过，一个孩子会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
“是。”苏文点头，语气里满是叹息，“阿默杀了老三后，知道自己闯了祸，就逃出了清河镇。多年后，他找到了我，当时我离开前，把自己的去向告诉妇人，让她要是有困难，就去找我。阿默一直记得这件事，就一路打听，找了我整整一年，才在北狄的草原上找到我。”
福灵都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阿默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家破人亡，是因为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他对世俗的一切都看淡了，所以才在草原上牧羊十年，不追求好吃的，不追求穿的，也不崇尚武力和名望，对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安安静静地活着，不再有纷争，不再有痛苦。
“那您为什么让他做您的护卫呢？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武功的样子。”琪琪格疑惑地问。
“他其实会武功。”苏文笑了笑，眼里带着几分欣慰，“他找到我的时候，武功就已经十分高强了。甚至比部落里的一些勇士还要好，只不过草原上安稳，我也没看他用过全力。这些年，我也教他读书，他学得很快。他没有加入阿古拉的兵众，他说他不想再杀人，不想再看到流血。我尊重他的选择。他就做他该做的事，他喜欢在草原上放羊，那就去安安稳稳放羊就好。”
“原来是这样……”琪琪格的眼里没了之前的好奇，多了几分同情，“他真可怜，明明那么厉害，却只想放羊。”
苏文看着她，轻轻摇摇头：“对他来说，这不是可怜，是安稳。他经历了太多的痛苦，现在能安安静静地放羊，能看着羊群每天开开心心地吃草，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了。”
福灵都坐在一旁，心里翻江倒海。一心想报仇，让龙腾国的人付出代价。可阿默呢？他报了仇，杀了害死母亲的父亲，并没有得到解脱，反而变得更加麻木，更加看淡一切。她开始怀疑，报仇真的能让自己好受吗？真的能让族人安息吗？
“苏文军师，”福灵都轻声开口，带着几分迷茫，“您说……报仇真的有用吗？就像阿默，他报了仇，却还是不快乐，对生活失去了一切的兴趣。”
苏文看着她，眼神温和坚定：“福灵都，报仇要看为什么报仇，怎么报仇。阿默的报仇，是被逼到绝境的反抗，是失去一切后的疯狂。但你去报仇，是为了逝去的族人，是为了被毁灭的大金。这两种报仇，是不一样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你要记住，报仇不是唯一的路。就像阿古拉说的，现在北狄的局面很复杂，图蒙和拓跋狼都在虎视眈眈，龙腾国是我们重要的通商伙伴。如果我们贸然出兵，不仅会让北狄陷入战乱，还会让大金的残余部众陷入更大的危险。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急着报仇，而是积蓄力量，让自己变得强大——只有你强大了，才能保护你爱的人，才能有能力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福灵都默默点头，心里的迷茫渐渐散去。苏文的话，还有阿默的故事，让她明白：报仇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长久的坚持。她现在什么都不会，就算去报仇，也只是白白送死，还会连累身边的人。
“谢谢您，苏文军师。”福灵都站起身，对着苏文深深鞠了一躬，“您的话，我记住了。我不会再冲动了，我会好好学东西，让自己变得强大。”
琪琪格也跟着站起来，笑着说：“苏文军师，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么多！我们现在知道阿默为什么那样了，以后不会再好奇啦！”
苏文笑着点头：“你们能明白就好，早点回去吧！”
两人谢过苏文，走出了穹庐。福灵都转头看向西边的牧场，仿佛能看到阿默坐在石头上，身边围着一群绵羊，安静地看着远方。
“福灵都，你现在不难过了吧？”琪琪格拉着她的手，笑着问。
“嗯，不难过了。”福灵都点头，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笑容，“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以后，我还要跟你一起学骑马射箭，跟苏文军师学读书写字，我要让自己变得厉害，才能保护族人，才能为大金报仇。”
琪琪格开心地跳起来：“好啊好啊！我教你骑马，哥哥教你射箭，苏文军师教你读书，咱们一起变得厉害！”两人说着，朝着羊群的方向走去。
而福灵都会在逆境中扎根，在风雨中成长，总有一天，她会带着大金的希望，重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