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看着胸前湿了一大片的中西健,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错愕。
他连忙站起身来,动作快得有些不合常理。
“兰子!快,把东西都撤下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抽出一块干净的餐巾,递向中西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中西课长,实在抱歉,我不知道您会过来。”
中西健只是平静地接过餐巾,随意地擦了擦西装上的茶渍,但那片深色的痕迹已经无可挽回。
他扶了扶金边眼镜,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林枫。
“小林君。”
“看来上海的风,把你的火气吹得更旺了。”
他也听说了昨天的事情,硬闯法租界,当众枪杀士兵。
这个小林枫一郎,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军国分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林枫让兰子重新奉上热茶,亲自为中西健倒了一杯。
“不知道课长这次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中西健没有碰茶杯,只是用手指了指旁边还处于石化状态的刘长顺。
“小林大尉,我为这个逆子而来。”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家长式威严。
“听说昨天你们去租界要人,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竟然私自跑回了我这里。”
“我今天,是特意把他给你领回来的。”
林枫这才把正眼投向刘长顺。
原来如此。
昨天刘长顺被派去法租界巡捕房打探消息,结果林枫的装甲车队随后就到了。
在唐明将苏婉从巡捕房里“要”出来后,苏婉便自行离去。
而这个刘长顺,眼看事情已经超出掌控,干脆也跟着溜了。
他很清楚,自己两头都没落着好。
上级交代他暗中协助营救,结果人是被小林枫一郎和那个伪政府的唐明用枪炮逼出来的,跟他半点关系没有。
林枫交代他打探巡捕房内部人脉,他更是连个屁都没探出来。
两头都办砸了。
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跑回满铁调查所,找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兼义父,中西健。
中西健听完汇报,沉思许久。
他认为刘长顺必须立刻回到小林会馆继续潜伏。
刘长顺的身份还没有暴露,而小林枫一郎现在是谈判副代表。
正是获取核心情报的关键时期,这条线绝不能断。
至于怎么安抚小林枫一郎……
不外乎钱。
这个年轻人虽然疯狂,但骨子里是个彻头彻彻的实用主义者。
更何况,自己名义上还是他的顾问上级。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出“负荆请罪”。
林枫可不管这些弯弯绕绕。
他要的是一个结果。
他猛地转头,盯着刘长顺,积压了一夜的火气瞬间爆发。
“刘桑!你还知道回来”
“我让你去巡捕房打探消息,不是让你去看热闹!”
“人呢消息呢你他娘的失联了一天一夜,我还以为你被法国人抓去填黄浦江了!”
“临阵脱逃!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官还有没有帝国的军纪!”
林枫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长顺的脸上。
刘长顺被骂得狗血淋头,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他只能用求助的眼光,偷偷瞟向旁边的中西健。
义父!救我!
这可是他名义上的义父,更是他在红党内的直接领导!
不能见死不救啊!
中西健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林枫的训斥。
“小林大尉,长顺他毕竟年轻,没见过大场面,一时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林枫立刻把炮火转向中西健,但态度恭敬了许多。
“课长,您这话就不对了。军人,没有年轻不年轻的说法,只有服从和不服从!”
“他今天能因为害怕跑掉,明天就能在战场上当逃兵!”
“这种人,留在我身边,我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中西健没有再争辩,只是将随身带来的一个黑色皮包,轻轻放在了桌上,推到林枫面前。
皮包没有锁,搭扣松开着。
从那敞开的缝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抹灿烂的、让人心跳加速的金色。
林枫的训斥声,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和煦的笑容。
他伸手将那个皮包拉到自己面前,甚至没有打开看,只是用手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分量。
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无比真诚的口吻对中西健说道。
“课长您看人真准!知道我这人最讲道理,也最喜欢提携后进。”
“长顺君虽然年轻,但本质是好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相信经过这次教训,他一定会痛改前非,成为一名优秀的帝国勇士!”
“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栽培他,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刘长顺在一旁,已经彻底看傻了。
这……这变脸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他甚至怀疑,如果那包里不是黄金,而是一包石头。
自己的脑袋现在是不是已经被他按进味增汤里了
中西健看着林枫,那张儒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复杂和危险。
林枫将皮包随手递给身后的兰子,示意她收好。
然后,他不经意地提起。
“说起来,还没恭喜课长高升。”
“听说您现在,已经是支那派遣军总司令部的顾问了。”
中西健,这个名字在上海的上流社会和情报圈里,并不算陌生。
满铁上海调查事务所的课长,一个典型的“中国通”。
但他背后的履历,却远非表面这么简单。
东亚同文书院。
这所由日本前首相近卫文的父亲,近卫笃创办的学校,表面上是中日文化交流的学术机构。
实则是一座为日本大陆政策服务的“谍报工厂”。
学校的课程五花八门,明面上学经济、历史、语言,背地里,从枪械拆解、密码破译到撬锁开锁、特工心理学,无所不教。
甚至还有一门课,专门教学生如何在闹市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伪装和身份替换。
中西健,正是这所学校最出色的毕业生之一。
他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脑子转得快,人又沉得住气,一口中文说得比上海本地人还地道。
还没毕业,就被军方高层看中,视为未来的谍报栋梁。
可偏偏,这所学校里出了个“异类”老师,叫王学文。
王学文表面上教中国近代史,实际上,却是红党安插在敌人心脏里的一位秘密党员。
在中西健迷茫困惑,对军国主义的狂热产生怀疑时,王学文为他指明了另一条道路。
从此,日本军方最看好的谍报天才,变成了红党最顶级的战略情报员。
可以说,因为有中西健这样的人存在,很多时候,日本高层的情报,对延安而言几乎是透明的。
今天出现在天蝗办公桌上的绝密文件,第二天就可能出现在延安的窑洞里。
林枫当然不可能不清楚这些内幕。
他对满铁这个机构,有着超乎常人的了解。
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课长,我最近对一些‘商业信息’比较感兴趣。”
中西健抬起头,静静地听着。
“比如……《上海及华中物资流动监测月报》。”
“还有《租界驻军与外国情报机构互动评估》。”
林枫每说出一个报告的名字,中西健的瞳孔就收缩一分。
这些都是满铁调查所内部的核心情报。
林枫没有停下,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
“我对法租界巡捕房高层收受贿赂的明细,也很感兴趣。”
“尤其是英国soe,也就是特别行动处,那些以商人身份活动的特工,他们的证据链。”
“不知道课长这里,方不方便”
说完,他靠回椅背,静静地看着中西健。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