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的初夏,与紫禁城的肃穆截然不同。水波潋滟,草木葱茏,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掩映在湖光山色之间,少了几分皇权的压抑,多了几分灵秀与闲适。
苏荔被安置在远离帝后主要寝宫区域的一处僻静小院“澹怀堂”,虽不奢华,却推窗见景,清幽异常。这安排本身,就透着一股不同于宫中的、略带私密的意味。
安顿下来的第二日,便有太监传来口谕:皇上在“万方安和”查看工程,召苏贵人前往。
苏荔换上清爽的浅碧色旗装,略施薄粉,跟着引路太监,穿过曲径回廊,走向福海西岸的“万方安和”景区。
这里是一组规模宏大的建筑群,正在原有基础上进行大规模的修缮和增饰。
工地上工匠往来,号子声、锯木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木材和油漆的味道。
雍正并未在宏伟的正殿,而是站在一处临水的轩馆旁,负手看着手中的图纸。
他今日未穿明黄朝服,只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身形更显清瘦,眉宇间带着审视与思索。
几名工部官员和内务府匠作头目垂手恭立在一旁,神色紧张。
“奴婢叩见皇上。”苏荔上前行礼。
雍正转过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淡淡道:“起来吧。
朕记得你上次条陈中,提及工程营造需‘预算明晰’、‘流程规范’。眼下这‘万方安和’的增修,预算超支,工期延误,你来看看,问题出在何处?”
他随手将一叠厚厚的工部预算册子和内务府的核销记录递给她,语气平静,如同考较一个臣工。
苏荔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真正的“入职考试”。
她沉心静气,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册子,并不急于翻看,而是先抬眼仔细观察眼前的工程现场。
轩馆主体结构已大致完工,但飞檐斗拱的雕饰、门窗隔扇的安装、以及周边的廊道衔接,都显得有些混乱,工匠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她这才翻开册子,快速浏览。工部的预算做得极为宏大,但项目分类粗糙,许多细节含糊其辞,比如“楠木雕花隔扇”只估了个总价,但具体数量、样式、雕工复杂度均未注明;内务府的核销记录更是混乱,采购物料与预算项目时常对不上号,经手人签字潦草。
“皇上,”苏荔合上册子,声音清晰,“奴婢粗略看来,问题根源恐在‘两头模糊’。
工部预算过于笼统,未能细化至具体构件与工艺,给后续采购和核销留下太大操作空间,易生浮冒;内务府采办与施工衔接不畅,物料规格与图纸要求时有偏差,导致返工浪费,延误工期。”
她指向那未完工的轩馆:“譬如那檐角兽吻,预算只写‘琉璃脊兽若干’,但具体尺寸、样式、釉色标准未定,采办之人或可选购廉价次品,匠人安装时发现不合规制,只得反复修改或重制,耗时耗料。”
一番话,直接点破了工程管理中最常见的“预算笼统导致腐败、标准不清导致返工”两大弊端。旁边的工部官员和内务府匠作头目额上顿时见了汗。
雍正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赏,面上却不露声色:“依你之见,当如何?”
苏荔早有准备,从容道:“奴婢以为,当务之急,一是需将工部预算按建筑构件逐一分解细化,明确每一处的材质、规格、工艺要求及预估工料,制成‘明细预算表’;二是内务府采办,需严格按‘明细表’中的规格进行,并提供样品经工部匠头确认后方可大量采购;三是施工过程中,需有专人负责对照图纸和预算明细,每日记录进度、用工、用料,遇有偏差,立即上报,避免积重难返。”
她顿了顿,补充道:“此外,对于重要景观节点,若能事先制作‘烫样’(模型),则更可直观把握效果,避免建成后与预期不符之大憾。”
“烫样?”雍正挑眉,这个词汇在宫廷工程中虽非绝无仅有,但多用于极其重大的项目,如陵寝宫殿,用于这等轩馆增饰,显得过于“兴师动众”。
“是。”苏荔肯定道,“‘万方安和’乃御苑精华,一砖一瓦皆关乎圣心。
制作烫样虽需耗费些许工时物料,却可直观呈现布局、体量、色彩,便于皇上圣裁,亦可使工匠明确目标,减少施工反复。
长远看,或可节省更多。”
她这番话,将制作模型的“额外花费”提升到了“确保工程品质、符合圣意、避免更大浪费”的战略高度。
雍正沉吟片刻,他素来追求实效,厌恶糊涂账,苏荔的建议,句句说在他心坎上。
“准。”他吐出一个字,对工部官员道,“就按苏贵人所言,重新详拟预算,并制作‘万方安和’增修部分烫样呈览。”他又看向苏荔,“此事,着你从旁协助,督促办理。”
“奴婢遵旨。”苏荔躬身领命,心中暗松一口气。这第一关,算是过了,而且获得了实质性的参与权。
接下来的日子,苏荔便忙碌起来。
她并未越俎代庖,而是充当了“项目经理”和“技术顾问”的角色。
她与工部官员一起,将庞大的预算项目逐一拆解,细化到每一根梁、每一扇窗、每一块铺地砖;她督促内务府按照明细清单进行采购,并坚持重要的石材、木材、琉璃瓦等必须留存样品备查;她甚至凭着前世对建筑模型的模糊印象,对制作烫样的工匠提出了“比例精确”、“材质仿真”、“色彩逼真”的要求。
在这个过程中,她与雍正的接触不可避免地增多了。
他时常会突然来到临时设在山高水长殿附近的“工程协调值房”,查看进度,询问细节。
开始时,气氛更像是上司检查工作。雍正问题尖锐,要求严苛,苏荔则谨慎应答,数据说话。
但渐渐地,一种微妙的变化在滋生。当苏荔指着烫样上的一处水景布局,委婉地提出“若将此处假山略向内收,留出更多水湾,不仅可增加景深,更利于舟行靠岸”时,雍正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凝视烫样良久,缓缓点头:“此言有理。”
当她在核对一批新到的金砖时,凭借细微的色差和敲击声音的差异,坚持要求退货,并拿出了留存的样品对比,让试图蒙混过关的供应商哑口无言时,雍正站在一旁,并未出声,但眼中那抹审视,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一次傍晚,雍正处理完政务,信步来到值房。苏荔正对灯勾勒一幅关于“曲院风荷”景区栈道改进的草图,试图将更自然、更富野趣的现代园林步道理念融入其中,未察觉身后有人。
“这是什么?”雍正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苏荔吓了一跳,忙要起身行礼,却被雍正抬手制止了。
他拿起那张草图,看着上面与当下工笔界画截然不同的、更注重透视和空间关系的线条,以及旁边标注的“人行流线”、“观景视角”等陌生词汇,眉头微蹙:“这画法……甚是奇特。这些标注,是何用意?”
苏荔心念电转,知道不能直接说出现代设计理念,便解释道:“回皇上,奴婢胡乱画的。
只是觉得,园中路径若只讲究横平竖直,未免呆板。若能依据地势起伏、景观变化,巧妙引导游人步履,或曲径通幽,或豁然开朗,或许更能增添游览意趣。这些标注,是奴婢自己想着,如何让人走得舒适,看得尽兴。”
雍正凝视着草图,又抬眼看了看窗外渐沉的暮色和波光粼粼的湖面,沉默片刻,道:“‘人行流线’、‘观景视角’……虽是新词,细品之下,倒有几分意思。园子本是休憩之所,确不应过于匠气。”
他没有称赞,但这番话,已是极大的认可。那一刻,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的清香和墨汁的味道,没有君臣的隔阂,只有对共同“项目”的探讨,竟隐隐有了一种近乎“知音”的错觉。
苏荔垂下眼睑,心跳有些失序。她知道,在这远离紫禁城的圆明园,某些界限正在变得模糊。而更大的挑战与机遇,或许就隐藏在那尚未完成的烫样与草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