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一个门楼。这是一个很破旧的门楼。门楼又像是牌坊。这是一个既不是牌坊,又不是门楼的破旧建筑。整体灰蒙蒙的,给我一种很颓废的感觉。我不认识,这是在什么地方?边上有一幢同样是破旧不堪的两层木结构的楼房。二楼的木花格窗户打开了一扇,一个女人站在窗口看着我。当我抬头看她时,她拿着一块小手帕朝我掩嘴而笑。我不明白,这楼上的女人为什么朝我掩嘴而笑?而且,看她的装束,似乎并不是与我同时代的人!我不禁有些悚然。我走进门楼去,门楼的后面居然是一个很深的大坑。大坑底似乎布满了已结扎好的钢筋。像是准备浇筑什么建筑的基础。我走去大坑边,小心翼翼地朝坑底看,突然发现我脚边的泥土开始松动。泥土开始往坑里掉。我回头看,发现门楼正斜斜地朝我压过来。一个很大的黑影完完全全地罩向我……
我接受了办公室主任和出纳的建议,决定将公司的一些资料放在律师那儿,委托律师代我保存。我不知道,我将会面临什么,但在适当的时候,我会极地反击是必然的。有了这些资料,我的反击才会有根有据。既然已经有了撕破脸皮的预兆,我的反击肯定也得作撕破脸皮的打算了!
其实,有些资料我已存放在我家的汽车库内。我本来是想将这些资料存放在我的那位老部下手中的。放在机关的办公室里,谁会想得到呢?给她发了短信后,我又犹豫了。我不想她在这件事情上牵涉太深。对方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手下又有那么一班做事喜欢横着来的打手,她一步踏进来,岂不是会害死她的嘛!这我于心何忍!
我让出纳随我一起去律师楼。将资料托付给律师之后,我将出纳送回公司。然后,驾车回家。我将车停进了车库,拎包锁门准备上楼。几位穿便衣的人拦住了我。向我出示了证件。说他们是公安局的,让我随他们走一趟。不由分说,便将我挟持进了他们那辆车的后座位上,一边一人将我夹在了中间。我掏出手机说:“我得跟我妻子讲一下!”他们一把夺走了我的手机和公文包,说:
“家属我们会通知的。”
我在一瞬间便失去了自由。车子发动了快速驶离。
车子在小城里兜圈。我知道,他们的用意是要混乱我对方位的辨别。怕我将“我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消息捅出去。其实大可不必。我手无寸铁,也不知道我将会面对着谁?就算是将我带到任何一家宾馆的任何一个房间内,我也没有办法将消息捅出去啊!就算是我面对熟悉的人,我能悄悄地让他带话吗?我办过案,怎么可能给我熟悉的人出难题?再说,就算人家同意帮我带信又怎样呢?无非就是知道了我被带去了哪里而已,难道还能改变现状?
这是一间标准的审讯室。一只老虎凳,凳前有一块搁板,搁板上装有脚铐。凳子两旁的扶手上,各有一只手铐。审讯室的一边是一面像墙壁一般的玻璃。玻璃的边上,便是那扇进来的木门。三面是白色的墙壁。老虎凳的背面有一扇很小的竖窗。窗外像是一个农户的院子。院子里搭有瓜棚,瓜棚上攀满了黄瓜的藤蔓。藤蔓上点缀着黄色的小喇叭花。老虎凳的对面是一张审讯桌。桌子的后面有两把木椅。另外一把木椅斜斜地随意放在审讯桌的一边。那面像墙壁一样的玻璃是茶色的。待在审讯室中,并不能看见玻璃另一边的景象。我猜,如果站在玻璃的另一边的话,一定能对审讯室内的情形一目了然。审讯室的天花板上一定装有中央空调。那个出风口正对着老虎凳。空调并没有被开启,垂在出风口上的那根红布条纹丝不动。
他们让我坐在老虎凳上,将我的公文包放在审讯桌后面的墙脚边。他们依次在审讯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在明亮的灯光下,我才看清了带我走进审讯室的那三个人的面目:一个身材高大,皮肤白净,却生有满脸横肉,颇像黑社会老大身旁的那种打手。说话时喜欢眯起眼睛,也不知是他天生眼睛细小,还是下意识地想隐藏眼中常常闪现的那一份凶光?另一位肤色较黑,身材适中,喜欢棱起眼睛看人。不过,他的双唇黑得显眼,带有一份青紫的感觉。给我的印象是,他的心脏肯定有问题。另外的那一位,略带文弱,倒有一些书生的模样。但他总喜欢斜着眼睛看人,或者,趁我不注意时,飞快地瞟上一眼。一看便知,这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人!
面对面地坐下之后,那位身材高大的人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将我带到这里?我说:
“不知道啊,我正想问你们呢!为什么将我带来这里?”
他问:“那个某某小区,是不是你在负责建造?”
“是啊!”我说,“我公司受委托代建。”
他问:“工地上的民工为什么经常闹事?”
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小城的哪一个工地上,民工不闹事?矛盾解决了,不就没事了嘛!”
他说:“这些民工闹事,你有没有责任?”
我说:“有责任啊!没有责任,我去处理干什么?”
他说:“处理完了就没有责任了吗?”
我反问:“处理完了,矛盾解决了,民工不闹事了。我还有责任吗?”
他一时为之语塞。涨红了脸说:“民工闹事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我回答:“要工资呀!干了活,总得要工资的嘛!现在这个社会,谁会白干活不拿钱呢?”
他似乎找到了盘问我的理由,腰杆不由自主地挺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要拖欠民工的工资?”
我反问:“我什么时候拖欠民工的工资了?我将工程分标段发包给建筑商之后,按工程进度支付给建筑单位工程款。建筑单位招来的这些民工,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让我直接给民工发工资?”
他的脸又一红:“我是说,这些建筑单位为什么要拖欠民工的工资?”
“这你怎么问我?”我不禁哑然失笑,“这你应该问建筑单位才是!拖欠民工工资的是招用这些民工的人!而不是我!”
他说:“在拖欠民工工资这件事情上,你有没有责任?”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我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民工闹事,我有责任。但是,我已经妥善处理好了!我应该履行的责任,也已经履行完毕了!也就是说,我已经承担了我应该承担的责任了!”
他似乎觉得总是这样绕来绕去地问,总会将他套在里面。他干脆不再问我了。将桌子上的讯问笔录纸朝前一推,手中的笔“啪”地一声,压在了笔录纸上。双手抱着后脑勺,身子朝后仰过去、仰过去。眯起眼睛看我。我抬眼朝桌子上的笔录纸望去,除了台头上的那些被讯问人的基本情况,什么姓名、年龄、籍贯、家庭住址、文化程度等等之外,其他似乎什么也没有记。半晌之后,他才憋出了一句:
“你自己再好好想想,有什么事情需要向我们说清楚的!”
我脱口而出:“用不着想。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跟你们讲的!”
他说:“不急。你也用不着立即回答我!仔细地想一想吧!”
我自然不急。我知道,他们不会轻易地带我来这种地方!既然已经将我带来了这里,也就不会轻易地放我回去。我着急也没有用啊。我微微阖上眼睛,作沉思状。
我的思维回溯到了我刚下海的那些日子。那该是一种多么令人意气风发的日子啊!我已摆脱了原先的那种受禁锢的生活。虽然,我的思想从来没有受到羁绊,但在机关工作,毕竟会受到环境的制约啊。哪怕我身边出现女人,我也不会主动猎艳。我如此地战战兢兢,是因为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走在一碰就碎的薄冰上。谁知道脚下的薄冰会在什么时候被我踩得粉碎?但是,那一份想象却总让我幻想联翩。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矛盾心理,我一方面是不断地自我谴责;另一方面却似乎总是盼望着这种诱惑。人性和兽性总是纠缠得难解难分。
进入商场之后,我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了这一份心灵上的顾忌,我变得为所欲为。人性中的丑陋已呈现得肌缕毕现。虽然,我仍将妓女看作是公共厕所。但其实,我的游戏人生的态度,已经与妓女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不愿对我的道德作出评判,是因为我无法对我的道德作出评判。那么,道德又是什么呢?是人与人之间的约定俗成?如果,这一种约定俗成违背了人的天性呢?这样的道德是否仍然必须去遵守?两情相悦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天性,是人的天性。人类正是因为有着这一份天性才得以繁衍。在人类社会中,也正是因为这份天性才弥出了那么多令人回肠荡气的男欢女爱。倘如失却了这一份天性呢?倘如两性之间的结合变成了一种任务,一种让人疲惫而又不得不去履行的任务。是否也会被当作一种道德来规范?那么,遵守这样的道德是人们愿意的呢?还是被迫的?被迫遵守的道德,算不算不道德的道德?不道德的道德,人们为什么要去遵守?我的思维被转入了道德与不道德的旋涡中,渐渐变得混沌。
其实,这些年来,我的身子在红尘中沉浮,我的思想却一直在我自己设定的矛盾旋涡中不能自拔。我想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却一直找不到足以说服我自己的理由。
“你想得怎么样了?”审讯桌那边突然又有声音传了过来。
“想什么?”我抬头,一片茫然。
“我看你是在打瞌睡!”那个满脸横肉的人说。
“打瞌睡?没有啊!”我否认。
我表面浑浑沌沌,你们怎么知道我内心其实波涛汹涌!我的内心在暗自讥笑。
“你刚才在想些什么?”他又问道。
“我在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在想道德问题。”我实话实说。
“哦,说来听听。”他说。像是饶有兴趣。
“有些事情跟你们说了也没用。你们不懂的。”我摆起了资格。
“你没说,怎么知道我们不懂!”他显得很不服气。
我摇了摇头。
“我们让你说,你就必须说!”他说。口气中已带着许多的凌厉。
“你让我说什么?”我反问。
“说你刚才想的事情!”他说。
“我没想事情啊。”我说,“我只想了一个哲学问题。”
“什么哲学问题?”他问。
“道德问题!”我说。
“什么道德问题?”他问。
“我在想,你们将我带来这里符合不符合道德!”我说。
“这个问题轮不到你去考虑!”他说。
“你是说,应该由你们去考虑?”我反问。
“你应该考虑你该考虑的问题!”他说。并不直接回答我的反问。
“我该考虑什么问题?”我又问。
“那要问你自己呀!你自己做的事情,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他说。
“正因为我不清楚,我才问你呀!”我说。
“我怎么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怎么反问我?”他说。
“那么,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现在在做什么?”我问。
“我们当然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不是在问你话嘛!”他说。
“那么,你们想问我什么呢?”我再反问。
“怎么绕来绕去又转到这里来了!”坐在一旁的那位看起来心术不正的人突然插嘴道。
“其实,你做了什么事我们都知道。”满脸横肉的那位说道,“我们让你自己说,就是要想给你一个坦白自首的机会。”
“你们都知道,还问我干什么?”我说道,“我有什么可以坦白自首的!”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突然恶狠狠地说道,“我们审讯的人多了!我们的手段有的是!不怕你抵赖,也不怕你不说!”
“你现在在请我吃敬酒吗?”我哑然失笑,“你不妨将罚酒也一并端出来嘛!”
“你以为我们真的不敢动你呀!”他的语气中已有了许多威胁的成份。
“敢——”我拉长了语调说,“公安机关的刑讯逼供我早就有所耳闻。今天,总算有机会亲历了!也算是三生有幸哦!你们有什么事不敢做呢?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往指甲里钉竹签?还有什么?说来听听!”
“到时你就知道了!”他说,“你这样抗拒,不肯交代,接下来有得你受了!你说的这些都已经老掉牙了!都是从书上或者电影里看来的吧?现在都已经什么年代了!你的观念还停留在这么远的年代!我们好心好意让你自己说,你偏不领情!接下来,你不要怪我们使出手段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我说,“不要跟我说这种话!你们要问什么事,你们总得先问吧?你们不问,我怎么知道你们要让我说什么?”
“我们已经跟踪你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来,你做了些什么?”
“我做了什么?这一个多月来?”我眯起了眼睛,斜着头看他。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已经盯了我一个多月了!怪不得从女儿读书的那个城市回来后,一直风平浪静呢!我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说,“这一个多月来,我没做什么事呀!照常上、下班,吃饭、睡觉。除了这些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你仔细回忆一下,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引诱道。脸上露出了似乎掌握了什么把柄似的笑容。
我摇摇头笑道:“每天都是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我哪里能记得这么清!既然,你们已经盯了我一个多月了,不妨提示一下,你们到底跟踪到了一些什么?”
“我们怎么可能说给你听!”他笑道。似乎在笑,我的反问太愚蠢,“我们跟踪到的所有证据,今后都是指控你的有效证据。你想抵赖也没有用!”
“我抵赖?我做了什么违反法律的事了?需要我去抵赖!”我大感奇怪,“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在为女儿出国留学的事情奔忙呢!”我又说道,“改户口簿、换身份证,这些也违法吗?”
“我们没有说你违法!”他脱口而出。
“那你们带我到这里来审讯我干什么?”我紧盯道,“这应该算是审讯吧?不是一般的调查讯问吧!”
“你倒是还蛮懂行的!”他说,“知道这是审讯就好!”
还真是狗眼看人低呢!我内心嘀咕着,我在独立办案的时候,你们不知还在哪儿捞鸡屎吃呢!现在,居然在我面前人模狗样,神气活现的。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他又问道。
“你让我说什么?”我说,“既然是审问,那自然是你审问了我才能回答呀!”
“你不要跟我们绕来绕去!”他说,“我们有得是时间陪你!”
“怎么又说我绕来绕去!”我说,“你的问话绕来绕去,我也只能跟着你绕来绕去!我不绕来绕去地回答,怎么回答你绕来绕去的问话?”
他显然给我绕来绕去的回答弄得有些迷糊了,怔怔地看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思绪却从审讯室飞了出去。这一个多月来,我都做了些什么呢?他们跟踪我都看到了些什么?我的思绪却是一片茫然,又有些心猿意马了起来。我的嘴角绽出了笑容。
“你在笑什么?”审讯桌的那边又传来了声音。
“我觉得挺滑稽的。”我将思绪拉回到了现实,将真正引我发笑的原因隐藏进我的内心深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我们不是一直让你好好想嘛!”那位肤色较黑的人说道。
“我为什么要去揣摩你们的想法?”我很奇怪地问道。
“我们并不需要你去揣摩我们的想法。”那位满脸横肉的人说道,“你只需将你自己的事情说清楚就行了!”
“我有什么事情你们不是清清楚楚的吗?”我说,“不是已经跟踪了我一个多月了吗?一个多月内做的事情,就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一个多月内做的事情!商场上的事情,跟机关里的事情差不了多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甚至是年复一的简单重复!人生就是在这种简单重复中从出生走向死亡。从一岁走到一百岁。”
“你一岁做的事情,跟你一百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吗?”那位心术不正的人终于找到了出击的机会了。他一脸坏笑地问道。
“当然不可能一样。”我说道,“但是,这个不一样如果分解在每一天中的话,你能看出它的不同吗?”我看他怔怔地看着我,便又说道,“这应该就是哲学上的量变到质变的问题。你每天的身体都在发生着变化,但是,每天和你在一起的人能看出这种变化吗?”
我在想,依他们三位的年龄,都应该是受过良好的教育的。不见得没有学过哲学吧?量变到质变的飞跃,他们应该多少懂一些。只是我以这样的方式去诠释,似乎有些诡辩的味道。
那扇小窗外,似乎已经灰蒙蒙了。天要下雨了?还是怎么了?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窗户外是农家的菜园子,屋子里又是这样的陈设。秘密审讯室?为什么要将审讯室设在如此隐秘的地方?是怕别人发现?如果是正大光明的,为什么要怕被别人发现呢?只要不被人发现,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在这间审讯室里,发生过多少屈打成招的事呢?
夫妻之间床笫之事,应该是光明正大的吧!看到婚礼的场面,我总会产生联想,这对向贺喜的宾客敬酒的男女,端着酒杯向人示意的时候,是不是等于在向人昭告,喝了这杯酒,我们就要去行周公之礼了!婚礼只是他们向旁人宣布他们将去行周公之礼的告白。但是,既然已经如此堂而皇之地公开宣告了,在床上却又为什么如此地拘谨和放不开呢?这一份的拘谨,或者说矜持又是为了那般?怕被自己的另一半看不起?我能将我此刻的莫名其妙的思绪说给他们听吗?
“你想磨,我们就跟你磨!”审讯桌那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看谁能磨得过谁!我们有的是时间和人手!我们可以三班倒来陪你磨!”
“三班倒”?看来要对我实施所谓的车轮大战了!
这三个人走前,另外的两个人走进了审讯室。那两人看了看摊开在审讯桌上的那一摞白纸,与原先的那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那三个人走后,新来的那两位大刀金马地坐了下来。我以为他们又要开始发问了。谁知,他们竟不吭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半晌之后,其中的一位问我:
“你还认识我吗?”
我注视了他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确实一丁点的印象也没有。甚至连面善的感觉也没有。他说:
“你在某某镇当书记时,我们见过面。”
哦?我又重新审视了他一下。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是吗?”我漫应了一声。
他说:“你肯定已经忘记了。那时的你,怎么可能注意到我们这个层次的人!”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那时候,上级机关的领导来的多了,跟在领导身后的人,我怎么可能都有印象!我朝他歉意地笑笑。
于是,又开始了沉默。从我的内心来说,我倒是希望他们问我些什么。这样的沉默,让我感觉时间真难捱!但是,他们不开口,我又不能主动提问。我只得将注意力放在观察他们上。他们显然经常经历这样的阵势,那人跟我聊了几句之后,便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眯起了双眼,给了我一个他是在打盹的假象。
我知道,其实,他是在半闭着眼睛观察我。他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左右,脸色较黑。属于城府比较深的那一类人。另外的那一位,与前面的那三位年龄差不多,三十来岁光景。肤色较边上的这一位稍白一些,显然精力比较充沛,两只眼睛一直在滴溜溜乱转,也不知他在动什么脑筋。两人的个子差不多,应该都属于中等身材。年长的,已有些发福,但属于比较结实的那一类。年少的,胖瘦适度。
两人不再说话,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跟我磨时间。磨就磨呗。好不容易磨到了半夜,终于又换了一拨人。这第三批来的人,气势有些凶狠,一来就将我的双手铐了起来。不过,没有铐在椅子的扶手上,而是用了另外的一副手铐。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的。这两位一看便不是良善之辈。目光中有一股邪恶之气。他们照例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瞪着我。
过了很长时间,我终于熬不住了。恍惚中似乎要打盹,他们却不允许。一个冷不丁地猛拍桌子,大声叫道:
“不许睡觉!”
另一位用手中的报纸卷成筒,猛抽我的脑袋。逼得我不得不睁开眼睛。毕竟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天了,我哪里熬得住。眼皮总是不由自主地垂下来,像是坠了铅似的。他们却越发来劲了,开始动手推搡着我。我一直强忍着,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了。我猛地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朝上反击!我虽然憋足了劲,但显然行动已是滞缓,根本无法击中伸在我头顶一直搔扰着我的手。他们又毕竟年轻,反应着实比我快。但是,我这奋力往上一击,也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让他们吓了一跳。显然,在他们的经历中,也很少碰到这样的被审者。他们开始变换了策略,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用竹竿不停地捅我。
这真是一个很无赖的手段。但是,我却毫无办法。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天亮,第一拨人又来了!只是少了那个心术不正的人。他们问我想得怎么样了?我赌气地说,我什么也没有想。他们竟也不再说话,却又不允许我闭上眼睛。见我眼皮开始下垂了,便天南地北地跟我瞎扯,诱使我跟他们搭话。我知道他们的目的,是想让我极度疲劳。但是,我束手无策。只得强打起精神应付他们。
来审讯的人一拨一拨地来,又一拨一拨地走。我却疲于应付。几天几夜之后,我已感觉我的思维已经混乱,注意力再无法集中起来。痔疮又开始发作,已经无法在凳子上落坐。我要求去上厕所。我的手铐总算被暂时解开。
几天几夜坐着,我已不能走路。只得扶着墙壁慢慢地捱去厕所。厕所的墙上嵌着一面镜子,镜子中的我,已胡子拉碴,两个眼睛像大熊猫一般地黑!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看看厕所的窗户,高高的一个窗洞。我知道,我的身子已极度虚弱,便是平时,我爬这么高的窗户尚且困难。几天几夜连轴转的折磨,我哪里还有一丝力气啊。
内裤上都是血。脱肛了。我在厕所里脱下了内裤,思忖着怎么办?上完了厕所,我用冷水抹了一下脸,头脑似乎清醒了些。审讯人已在门外催促,我只得依旧扶着墙,慢慢地捱回审讯室去。回到审讯室,我对那位满脸横肉的人说,能不能帮我向家里要条内裤来?内裤脏了,要换了呢!我抖了抖手中的内裤。他倒是满口答应。我趁机再提要求,能不能将我的那个公文包也一并送回家去?他将包拎了过来,将包中的物品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说:
“行!”
让我将内裤放进包中。显然,他嫌脏,不愿碰我的内裤。我却中心一阵暗喜,这条满是血迹的内裤,只要到了律师的手中,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掌握主动权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确实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回到审讯室时,我还没有感觉,渐渐地我觉得不对劲了。抬头一看,空调已打开。空调的风栅直对着我。那根红布条像一支标枪似地指向我。虽已是七月初的天气,这冷风似乎十分地凛厉,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那位满脸横肉的人说:
“这几天你也累了!吹吹冷风,给你提提神!”
说罢,朝他的同伴使了一个眼色。他的同伴会心地笑笑。我说:
“能不能将风栅口移一下?”
“不!这样好!”他加重了语气说。
他的同伴问:“16度差不多吧?”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心理暗示。这“16度”几个字,居然让我心头一凉!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先是采取了练气功的办法,眼观鼻、鼻观心,将意念守在我的丹田。但是,无论我如何努力,那股气总是不能聚合。我只得另想办法,憋住气,努力抵挡着冷气的侵袭。但是,这能坚持多久呀!到了下午时,我蜷缩着身子,仍然感觉全身冰冷刺骨。似乎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我的全身骨头里爬动噬咬!我穿着短袖丁恤,西装短裤,双手又被铐着。没有办法双手抱紧自己的胳膊。但是,我全身的骨头却在不停地收缩。
我的神智已经恍惚,头脑一片混乱。他们的说话声已变得十分遥远,但仍能很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眼前的景象一忽儿很近,一忽儿又变得很遥远。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
我要求见他们局长。他们问我想清楚了没有?我说,见了你们局长后再说。他们局长很快就来了。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副局长。他说:
“我们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但是,既然已弄你进来了,就不会轻易地放你出去!你不承认有罪,我们也有的是办法定你有罪!”
我说:“好吧!我要见我们公司的董事长!”
他说:“在这个时候,我们怎么可能让你见人!”
我说:“有件事我得当面跟他说,否则,会对他很不利!”
其实,我是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在害我?我知道他跟公、检、法的一些人关系很好。按照常规,在这种情形下,我是不可能见任何人的。只有陷害我的人,在公安的眼中,才不可能将事情泄露出去,或者攻守同盟。所以,如果他来了,就足以证明是他在害我!
那位副局长走后,我对审讯的人说:“你们想让我说什么,你们说了句,我学一句好了!”
那位满脸横肉的人说:“你早些配合,不是少受了许多的苦嘛!”
仿佛一直在等我说这句话,于是,他们将我的手铐打开。将审讯桌移到了我跟前。我像鹦鹉学舌一般地他说一句,我跟一句。那位嘴唇发黑的人在一旁记着。跟着说完之后,他们又让我依照所教的内容,自己再写一份。
我那时已是满眼幻觉,感觉他们的态度已十分的和蔼可亲,简直就像是两个长着翅膀的天使一般。我言听计从,努力将这份材料写完。
写这份材料已让我更加精疲力竭,我趴在了桌子上。满脸横肉的人对我说:“来!在笔录上签字!”
我哆哆嗦嗦伸手去拿笔。明明笔就在我眼前的桌子上,我却一直拿不到它。笔在我面前忽近忽远,总让我抓空。也像是手已不听大脑的指挥,找不到了方向。那个黑嘴唇的人说:
“算了!还是明天再签字吧!”
我却认为,他这是看不起我,笑我连笔也拿不住。坚持说:“不!现在签!”
我终于抓住了笔。哆哆嗦嗦地签上了我的名字。他们抓起了我的手,捏住我的手指,在这些材料上按手印。待他们松开我的手时,我整个人便朝桌子底下溜去。已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