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那块“特别奖”的水晶牌回到古柳,小卖部里一片哄笑。
“哎哟,我们村现在是全国有名的‘玄学项目’了啊?”
“运气项目拿运气奖,合理。”
苏小杏把奖牌往货架上一搁,旁边贴了一张手写小牌子:
——“本店暂不出售好运,只卖饮料。”
我刚想说点什么,手机一直震。
点开一看,全是
【#青年项目评选结果#】
【#纪录片男主又拿奖金#】
【匿名发帖:是努力不够,还是欧皇太多?】
点进那个匿名长帖,标题就挺欠揍:
《我们输给的,到底是对手还是运气?——评古柳项目得奖一事》
楼主写得很长,字里行间都是火气:
“我们连夜改方案,ppt 做到吐;
有的人靠一部纪录片,一个‘我欠他们’,拿走了对我们来说救命的钱。”
评论区炸成一锅:
“现实版欧皇吸命,这不就来了?”
“他是有故事没错,但别人的故事就不配被听见?”
“建议以后评选前先抽签决定谁退赛,省事。”
也有人在底下劝:“骂他没用,该骂的是那套评选逻辑。”
很快被一句“但拿钱的是他”压下去。
我合上手机,心里闷得慌。
——这次不是村里人说我晦气,而是一群跟我差不多年纪、一样累得半死的人,指着屏幕说:你靠命,我靠命运玩我。
系统像个事后诸葛,淡淡蹦了一行字:
【同龄人怨气源已具象化。】
【预计将通过投诉信、舆论反馈、上级考核等渠道进入现实系统。】
“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冷血。”我在心里骂它。
它当然没回。
——
第二天一大早,这股怨气就顺着行政网线,飘进了县里的办公室。
事后是罗雨薇跟我复盘,我才知道那天她是怎么挨的。
“下面这段,”她拿着保温杯坐在小卖部二楼,边喝茶边说,“你当我在讲八点档。”
——
县里办公室,下午四点,外面太阳还亮,屋里全是灯光和文件味。
办公室打印机呼呼吐纸,复印机旁边堆着一叠材料,红头文件压在最上面。
《关于做好古柳乡村试点项目风险评估工作的通知》。
罗雨薇捏着那张通知,心里默念了一遍里面那句最关键的话:
——“要全面评估项目舆论导向、资金安全、社会稳定等方面的潜在风险。”
“简单讲,就是我们现在火了,上面怕出事。”她后来在我面前翻译。
她的科长端着茶杯从隔壁出来,边走边说:“小罗,这份报告你起草一下,老规矩,先写个初稿我看看。”
“好。”她条件反射式答应。
科长装作不经意地补了一句:“注意把重点写清楚——那个叫什么来着?纪录片男主,林……林宴。”
“林宴。”她接话。
“对。”科长点点头,“外面舆论都围着他转,这次评选还得奖了,你把这个‘个人因素’,在风险那里写详细点。免得上面真要追责,没人说得清。”
说完,他把杯子往嘴边一抬,往办公室深处走了。
罗雨薇站在原地,手里捏的不是纸,是一块隐形的烫手山芋。
——
晚上,办公室的人陆续走光,只剩几盏灯。
走廊尽头的值班室里传来电视机声,哪个卫视在播家庭伦理剧,女主角一边哭一边喊“这不是我的错”,声音被门缝挤得尖尖的。
罗雨薇回到自己的工位,电脑屏幕亮着,文档已经有人帮她起了个标题:
《古柳试点项目风险评估(初稿)》。
底下还有别人贴过来的“参考模板”:
项目理念先进,但实施过程中存在以下问题:
一、执行团队经验不足;
二、项目负责人情绪化发言较多,易引发舆论风险;
三、过度曝光负面案例,可能对地区形象造成不良影响。
建议:加强对项目负责人的引导,必要时调整其对外发言权限……
几个“项目负责人”,就差没把我身份证号写上去。
罗雨薇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鼠标上,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
她想起暴雨那天的山路:
校车停在那条狭窄的弯道前,孩子们穿着雨衣,站在农户家院子里吃热腾腾的面;
前方山体塌下来那一瞬间,司机蹲在地上捂着脸骂娘;
林宴靠在墙上,吐得脸色发白,还在说“把小孩都点一下人数”。
——这叫“情绪化发言”?
她又想起样板街的夜市:
阿姨背着账本跟她说“今年比去年多卖了快一倍”;
那个本来要外出打工的小伙子,现在在街口烤串,熬夜熬得眼睛发红,但嘴角是上扬的。
还有村民大会举手那一幕:
有人举得犹犹豫豫,有人举到一半又放下,最后还是照着主席台上那句“先把试点做完再谈大项目”按了同意键。
——如果现在把所有“风险”都写成“林宴个人”,那前面这些人算什么?算被他哄蒙的群众?
她盯着那行“项目负责人情绪化发言较多”,手指一点一点往后删。
“……你别写了?”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
“别插嘴。”罗雨薇瞪我一眼,“我那晚就是没别人插嘴,才能硬着头皮改完。”
她把光标移到“项目责任主体”那一段,重新打字:
“古柳试点项目作为新探索,存在一定舆论和实施风险,但主要属试点阶段难以避免的探索成本,需从制度设计、沟通机制等层面加以完善。”
她又把“项目负责人情绪化发言较多”改成:
“项目对外叙事较为坦诚,短期内可能激发部分群体情绪,但也为政府了解真实民意提供了窗口。”
最后那句“建议调整对外发言权限”,她直接删掉,换成:
“建议加强与媒体、纪录片团队的常态化沟通,提前预判舆论点。”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把“一个人”的锅,往“试点机制”和“沟通问题”上挪。
这不是替我完全洗白,而是不让那口锅直接扣死在我头顶上。
文档改完,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的键盘声和楼下保安巡逻的脚步声。
手机在电脑旁边震了一下,是单位微信群。
有人转了一张截图——那个匿名长帖上新了一波评论:
“已经有人在我们群里提议联名上书了,反对这种‘故事项目’拿青年资金。”
“建议以后评选先屏蔽上过纪录片的。”
“这届年轻人是和摄像头竞争,不是和项目竞争。”
罗雨薇盯着那条“联名上书”看了一会儿。
她很清楚,这种东西哪怕不正规,也会变成某些人嘴里的“上面有反映”。
她深吸一口气,在文档最后加了一条:
“建议市级在后续类似评选中,对纪录片类项目与纯技术类项目进行分类,避免同类资源竞争引发群体情绪波动。”
简单讲——
别把所有同龄人的怨气都堆在一个村民身上。
——
第二天一早,汇报会。
会议室里摆了长条桌,最前面是局长和几个分管领导,后面一圈人端着本子,准备记笔记。
罗雨薇坐在后排,手心全是汗。
科长在旁边低声说:“稿子我看过,还行。待会儿领导要你补充,你就照着说,别发挥。”
她“嗯”了一声。
局长翻着报告,看到了那几处改过的地方。
“‘探索成本’?”他念了一句,抬眼看向前排,“这个词谁写的?”
室内空气明显紧了一下。
科长刚要开口,罗雨薇站了起来:“我。”
局长点点头:“你来讲讲。”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可能是昨晚熬夜喝了太多茶,心脏还在狂跳。
“报告里,我们把古柳试点的风险分成三类……”她照着准备好的思路讲,声音一开始有点发干,讲着讲着稳了下来。
说到“项目负责人”,她刻意停了一下。
“外界现在有很多声音,把风险简单归结为某一个人的‘运气’或‘情绪’。”她说,“但从工作角度,我们更应该看的是——为什么一个试点项目,会让这么多人把怨气投射到同一个人身上。”
会议室里有人动了一下笔。
她继续:“我们建议把这部分写成‘探索成本’,是因为无论是谁做这个试点,在这么短时间里暴露出的问题,都不可能完全避免。与其现在把责任全部压在个人身上,等将来有第二季纪录片、第三季媒体报道,再来补解释,不如现在就把制度层面的调整写清楚。”
“第二季纪录片?”局长皱了皱眉。
“是。”罗雨薇硬着头皮,“现在的纪录片只是第一步,如果后续项目做得不好,他们继续拍,镜头里会出现谁,谁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当初内部材料写的是‘一个村民的个人风险’,而不是‘制度设计的缺陷’。”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有人低声笑了一下:“现在年轻人讲话都爱拿媒体吓人。”
局长却没笑,只是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现在的确不是一个只对上负责的时代。”他慢慢说,“对外,我们也要考虑将来怎么说得过去。”
他把报告又翻了翻,停在那句“改善政府与民众沟通的契机”上:“这句不错。”
旁边一个分管领导忍不住插嘴:“但舆论风险这一块,还是要写重一点。毕竟——”
他顿了顿,“市里已经收到好几封邮件,有青年项目组联名质疑这次评选结果。”
罗雨薇知道,他说的是那群在门口抽烟骂我的人。
局长点点头:“邮件我看了,主要是对评选逻辑有意见。我们可以在报告里补一句,建议上级优化评选分类。”
他说着,抬眼看了一圈:“至于古柳这边,今天先定性为‘可控可研’。不要动不动就往‘重大风险’上去扣。”
会议室里的空气肉眼可见地松了一点。
科长赶紧接话:“那报告这版,稍作修改就按这个意见上报?”
局长“嗯”了一声:“负责人的名字和具体表述,别写得太具体。这个年轻人现在已经在镜头里够显眼的了,不需要我们帮他多写一遍。”
话说到这个份上,基本就是给我挪开了半砖头。
——
会后,罗雨薇把报告打印、盖章、递出去,才发现自己背后衣服都被汗浸湿了。
她一个人走出会议室,靠在走廊的墙上,深吸了一口气。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系统发来的提醒?当然不是,是微信。
她点开,给我发了八个字:
【以后少乱说话。】
【我帮你挪了一半锅。】
隔了半分钟,她追加了一句:
【还有半锅,你自己认。】
我当时正在小卖部后面搬箱子,汗往下滴,手机屏幕上那几句话亮得刺眼。
我靠在货架上笑了一下,回了她一句:
【那半锅,本来就是我的。】
几秒钟后,她发来一个“翻白眼”的表情包,配字:
【你少装清高。】
我正想再回点什么,系统慢吞吞在视野边缘浮出一行小字:
【关键协作者“罗雨薇”已在制度层面为你分担部分风险。】
【关系标记:从“执行协作者”升级为“共同承压者”。】
【提醒:承情比承债更难还。】
“滚。”我在心里骂它一句。
——但我知道,这次欠的,是那种写不进任何报告里的账。
那天晚上,我再看一遍网上那些骂我的帖子,心里突然没那么窒闷了。
因为我知道——
在我看不见的那一层文件纸上,有人替我把名字往后挪了一小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