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空气凝滞,混合着灰尘、纸张以及一丝隐约的汗味,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这里是经常使用的场所,各种痕迹被例行清理,却仍不可避免地沉淀下一种特有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气息。
吴宇,这个苍白消瘦的中学历史老师,安静地坐在审讯桌后。手铐锁住他纤细的手腕,反射着冰冷的光。与昨夜公园里那只疯狂挣扎的困兽不同,此刻的他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超脱的漠然,仿佛即将接受审判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张猛按部就班地核实基本信息。吴宇配合地回答,声音沙哑却清晰:“吴宇。三十一岁。市第七中学,历史教师。”语气平淡得像是在点名。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张猛盯着他。
吴宇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张猛,直接落在一直沉默观察的林宸身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或愤怒,反而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芒,像是终于遇到了能勉强理解他“作品”的观众,带着一种扭曲的欣赏和……惋惜。
“因为……你们中断了‘净化的仪式’。”他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很遗憾,那本可以更完美。”
“净化?”张猛的声音陡然提高,“你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了两个人!周弘亮!刘建业!你管那叫净化?!”
听到名字,吴宇的脸上瞬间爬满极度的厌恶和鄙夷,平静被打破:“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社会的痈疽,是道德沼泽里滋生的蛆虫!周弘亮,用谎言榨干年轻人的希望和积蓄,看着别人家破人亡而面不改色!刘建业,他的每一分钱都沾着豆腐渣工程下的血泪!法律?法律是他们这种人用来规避惩罚的工具!等待法律审判?等到何时?等到更多无辜者被吞噬吗?”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身体微微前倾,手铐链子哗哗作响:“这个世界病了!病入膏肓!贪婪、欺诈、冷漠、不公……就像瘟疫一样蔓延!需要的是烈火般的净化!是刮骨疗毒!而不是温吞吞的法律条文!”
他的目光变得狂热,紧紧锁定林宸,仿佛要将他拉入自己的逻辑漩涡:“我的仪式,就是净化的火焰!那些符号,并非我的创造,它们源自古老文明的智慧——苏美尔的天穹、埃及的轮回、北欧的英灵……我只是将它们与数学的永恒之美融合,构建出最精准的‘炼金阵’!在特定的地点,汲取大地与黑暗使者的力量,切除代表他们罪孽的器官,才能将他们污秽的灵魂彻底分解,转化为让世界重归纯净的……养分!”
他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将血腥的谋杀包装成一场宏大而神圣的社会手术,语气中充满了自我牺牲的悲壮感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我是在执行被世俗遗忘的古老法则!是在替天行道!你们这些被规则束缚、麻木不仁的人,怎么可能理解这种崇高的使命?”他喘息着,眼中燃烧着偏执的火焰,详细描述了他如何利用历史与符号学知识构建体系,如何野外采集矿物和昆虫,如何筛选“合格”的审判对象,如何反复练习确保仪式万无一失……
观察室后,陈建国脸色铁青,赵思妍感到一阵寒意。他的叙述逻辑严密,知识渊博,却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疯狂。
林宸冷静地听着,偶尔插话引导,将他的狂言一点点记录下来,拼凑出一个完整而骇人的内心图景。这是一个建立在庞杂知识结构上的、完全封闭且自洽的妄想世界,他将自己塑造成了拯救腐朽世界的孤独先知和残酷法官。
然而,当林宸试图触及他这种极端思想的个人根源时——“你是否曾也是不公的受害者?是什么让你最终选择了这种方式?”——吴宇就像被触碰了开关的蚌壳,瞬间闭上了嘴,所有的狂热和表达欲顷刻消失,重新变回那个冷漠、封闭的状态,垂下眼皮,拒绝再透露半个字。
漫长的初步审讯终于结束。吴宇被带离时,甚至再次看向林宸,极轻微地、近乎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学者之间的告别。
审讯室门关上,沉重的寂静笼罩下来。
“操!”张猛狠狠抹了把脸,长出一口气,感觉精神上挨了一顿重锤,“这他妈比跟十个亡命徒打架还累!说得天花乱坠,好像他杀人还是造福社会了?”
陈建国和赵思妍推门进来,脸色同样凝重。
“过程、动机都清楚了,证据链也完整。”陈建国声音沙哑,“案子……算是破了。”但语气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抑。破解一个疯子的逻辑,本身就像沾染了他的疯狂。
赵思妍点头:“他的知识体系确实复杂,能将那么多元素融合进自己那套……扭曲的信仰里,偏执到了极致。”
林宸站在单向玻璃前,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缓缓开口:“他享受了这个过程。享受向我们,尤其是向他认为能‘理解’符号的人,展示他的‘杰作’和‘理念’。他需要的不是辩护,而是观众,甚至……是记录者。”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战友们疲惫的脸:“但他给我们看的,只是他愿意展示的部分。那个最终将他推下深渊的、最原始的伤口或者 触发点,他死死地捂住了。或许那才是真正钥匙,但他永远不会交出来。”
真相水落石出,凶手落网,社会恐慌可以平息。但萦绕在众人心头的,却是一种难以驱散的沉重。吴宇的故事像一个冰冷的警示:极高的智慧与极端的偏执结合,所能产生的破坏力是何等恐怖;当一个人将自我奉为神明,将对世界的失望转化为扭曲的“使命”时,理性与人性会如何轻易地崩塌。
后续的收尾工作还有很多:完善证据链、撰写报告、移送检察院、应对媒体……但这个让整个城市笼罩在“仪式”阴影下的案件,终于走到了尽头。
几天后,一个难得的短暂休息间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刑侦支队办公室里。
张猛大口喝着凉掉的咖啡,骂骂咧咧地整理着结案报告。苏晓雯在轻声安慰一位打来电话感谢警方、却仍心有余悸的市民。赵思妍在实验室里,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作为证物的矿石和昆虫标本封存归档。
林宸站在白板前,上面关于“仪式谋杀”案的照片和线索已经被逐一取下,只剩下一些淡淡的痕迹。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板擦,缓缓地、有力地将最后一点痕迹也彻底擦去。
白板恢复了一片空白。
就像一个仪式的终结。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喧嚣而充满生机。生活仍在继续,仿佛从未被那个试图用古老符号和血腥手段进行“净化”的幽灵所打扰。
林宸深吸一口气,将板擦放下。阴影终会被驱散,而他们的工作,就是守护这片喧嚣之下的秩序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