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再次回到柳府，已是两日后。汴京郊外庄园的乐师们已初步安顿，一应事务交由重金聘请的可靠管事打理，只需定期查验即可。他踏入柳府庭院时，正值午后，秋阳慵懒，柳云裳并未如往常般在院中练琴，而是坐在正堂的窗下，对着一局残棋发呆，手边放着一卷翻开的琴谱，目光却有些飘忽，不知神游何处。
脚步声惊动了她。抬眼见是谢珩，她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光亮，连忙起身相迎：“官人回来了。” 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欣喜与安定。
谢珩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局残棋与琴谱，在她对面坐下，很自然地执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着，看似随意地问道：“诸事暂且安顿。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柳云裳被他问得一怔。打算？她此前的人生，仿佛一艘无舵的舟，在父母离世后便随波逐流，唯一的念头便是活下去。卖艺是不得已的选择，若非谢珩出现，她或许便要在那勾栏瓦舍中，一点点磨尽才华与尊严，直至无人问津。未来？她从未敢深想。
她垂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低声道：“云裳……不知。除了这身技艺，并无所长。或许……还是……”
“还是回去做乐师？”谢珩接过她的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那地方，鱼龙混杂，终非久居之所。以你心性，长久浸淫其中，未免太过辛苦，亦非你所愿。”
他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隐忧与不甘。她何尝愿意在那些或贪婪或轻浮的目光下强颜欢笑？只是，生计所迫，别无选择。
见她沉默，谢珩将手中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微响，继续说道：“你此前既有心组建乐班，可见于此道并非毫无想法。只是独自支撑，力有未逮。”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她，“如今，我既已着手此事，正缺一个熟知音律、又能信得过的人从旁协助，打理乐班日常诸事，甄选曲目，督促练习，乃至日后若有机会，或可登台，亦非不可。”
柳云裳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他……他这是在邀请她？
“官人是说……让云裳……协助官人经营乐班？”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嗯。”谢珩点了点头，语气笃定，“如此一来，你的生计问题自然解决，不必再回瓦舍受那等闲气。亦可延续你对音律的志趣，更不必困守在这方庭院之中。你觉得如何？”
如何？这简直是柳暗花明，是她从未奢想过的出路！不仅能脱离泥淖，还能做自己喜爱之事，更重要的是……能名正言顺地留在他身边，与他有所关联。
“云裳愿意！”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下，生怕晚了一瞬他便反悔，“只要能帮到官人，云裳定当竭尽全力！”
看着她眼中迸发出的、如同被点燃的星火般的光彩，谢珩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那便如此说定了。日后，怕是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不敢言劳烦，是云裳之幸！”柳云裳心潮澎湃，多日来的迷茫与阴霾，仿佛被这一席话彻底驱散。
事情既定，谢珩便又如同上次一般，在柳府东厢客房住了下来。只是这一次，氛围与之前截然不同。柳云裳不再整日闭门练琴，而是开始主动向谢珩请教乐班管理、曲目编排等事宜，偶尔也会拿出母亲留下的乐理笔记与他探讨。谢珩虽言语不多，但每每总能切中要害，令她茅塞顿开。府中虽依旧只有他们与老嬷嬷三人，却因这共同的目标与频繁的交流，悄然生出了几分“家”的暖意。
时光流转，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这一日，汴京城仿佛被注入了沸腾的活力。尚未至黄昏，街巷间已是人声鼎沸，各式各样的灯笼早早挂起，瓜果、月饼、新酒的气息混杂在空气中，酝酿着浓郁的节庆氛围。
用罢简单的晚膳，柳云裳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走到在院中闲步赏月的谢珩面前。今夜月色极好，清辉如练，洒满庭院，也柔和了她带着几分忐忑的眉眼。
“官人，”她轻声道，“今夜汴京街头想必十分热闹，有舞队、灯市、还有……拜月祈福。不知……不知官人可愿与云裳同去走走？”她说完，便微微垂下头，耳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生怕被拒绝。
谢珩看着她精心打扮过的模样。她显然是费了心思的，穿着一身崭新的秋香色缠枝莲纹锦缎褙子，内衬杏子黄缕金百迭长裙，裙裾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流光溢彩。乌黑浓密的青丝梳成了流行的“同心髻”，发间簪着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并几朵新鲜的桂花，鬓边还垂下一缕精心修饰的“飞云鬓”。脸上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唇上点了朱红口脂，在月光与廊下灯笼的映照下，容色晶莹如玉，眉眼间流转着平日罕见的娇艳与明媚，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柳云裳心中的期待渐渐转为失落时，才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响起：“也好。入汴京许久，尚未好好领略这中秋盛景。”
柳云裳顿时喜上眉梢，眼中的光彩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上几分。
二人出了柳府，融入汴京如织的人流之中。此时的东京城，果然如同白昼。御街两旁，酒楼店铺争相挂出最华丽新巧的灯笼，有琉璃灯、白玉灯、五色蜡纸灯，做成屏风、钟馗、月亮等各式形状，光怪陆离，耀人眼目。街上游人如潮，摩肩接踵，红男绿女，皆衣着光鲜，笑语喧哗。随处可见的大小舞队，戴着面具，敲着锣鼓，表演着《抱锣》、《舞判》、《哑杂剧》等节目，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
空气中弥漫着新酒熟食的香气，各色摊贩吆喝叫卖，卖着滴酥、蝌蚪粉、水晶鲙、旋炒银杏、栗子等应节吃食，以及各式各样的“月团”（月饼）。更有许多女子，盛装而出，在街边设下香案，陈列着月饼、西瓜、莲藕、毛豆等物，对月焚香祭拜，祈求容颜美丽、家人平安，谓之“拜月”。
柳云裳置身于这久违的、近乎沸腾的热闹之中，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跟在谢珩身侧，时而指着某处奇巧的灯笼低呼，时而为某支舞队精湛的表演驻足，眉眼弯弯，笑容真切。谢珩则始终步履从容，护在她身侧，替她隔开拥挤的人潮，目光偶尔掠过她欣喜的侧脸，沉静的眼眸中亦不免染上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
行至潘楼街附近，一处较为开阔的街口，设有巨大的鳌山灯景，以彩纸扎成山峦仙境，其上点缀无数灯烛，光华璀璨，如梦似幻。许多人在此赏灯、放小巧的“一点红”水灯。更有许多文人墨客，聚在临街的酒楼窗边，饮酒赋诗，赏月观灯，风雅非常。
柳云裳仰头望着那绚烂的鳌山，又看向身旁气度卓然、在人群中宛如芝兰玉树般的谢珩，再听着周围传来的、关于团圆与相思的欢声笑语，心中那股被节日气氛催发的情感，如同酝酿已久的醇酒，终于到了满溢的边缘。
她停下脚步，轻轻拉了拉谢珩的衣袖。
谢珩低头看她。
周围人声鼎沸，灯火辉煌，但在柳云裳眼中，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天上那轮圆满无缺的明月，和眼前这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比上次在庭院中更大的勇气，仰起脸，清澈的眼眸在灯火月华的交映下，亮得惊人。
“官人，”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喧嚣，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那日在院中，云裳所言，字字皆出自肺腑，绝非一时冲动。”
她望着他深邃的眼眸，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投入其中。
“云裳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有非分之想。但……但心中情意，实在难以自抑。官人若觉得云裳唐突，或……或无意于此，云裳绝不敢纠缠，只求……只求官人一个明白的答复。”她的指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指节泛白，等待着最终的宣判，“若官人……亦有丝毫心意，云裳此生，愿追随官人，无论天涯海角，甘之如饴。”
这番话，在喧闹的节日街头，由一个女子主动说出，几乎耗尽了她毕生的勇气与气力。她紧紧盯着谢珩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心跳如擂鼓，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谢珩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惊讶，也无愠怒，只是那双惯常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映着满城的灯火与皎洁的月光，也清晰地映着她紧张而执拗的身影。他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唇瓣，看着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纯粹到令人心折的情意，久久没有言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就在柳云裳几乎要被这漫长的沉默压垮，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时，谢珩终于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郑重：
“我非铁石，岂能无心？”
短短七个字，如同天籁，瞬间击碎了柳云裳心中所有的忐忑与不安。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她，让她一时竟有些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他……他答应了！他承认他也有心！
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了眼眶，但她却努力睁大着眼睛，不让它落下，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又带着泪光的笑容。
谢珩看着她这副又哭又笑的模样，心中那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湖，仿佛也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叠叠的、陌生的涟漪。他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那一刻，却微微一顿，终究还是缓缓收了回来。
此刻身处闹市，众目睽睽，礼法森严，任何过于亲昵的举动，于她名节有损。
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温和而坚定，低声道：“此间非细谈之所。你的心意，我已知晓。既已应你，便不会相负。”
“嗯！”柳云裳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滑落，却是喜悦的泪水。她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有他这一句“不会相负”，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两人之间，并无任何逾越礼节的举动，甚至连手指都未曾相碰。但一种无声的、紧密的联结，却已在目光交汇中悄然建立。周围的喧嚣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唯有天上明月，见证着这凡尘俗世中，一段悄然滋生的情缘。
又在街头流连片刻，观了几处杂耍，买了几样精巧的吃食，直到月上中天，人潮稍歇，两人才顺着渐稀的人流，慢慢往回走。
回到柳府门前，月色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叠在一处。
“今夜……云裳很开心。”柳云裳站在门前，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却充满了甜意。
“嗯。”谢珩应了一声，“早些歇息。”
“官人也早些安歇。”
柳云裳福了一礼，这才转身，脚步轻快地进了府门。
谢珩独立门外，望着那扇合上的门扉，又抬头看了看天际那轮圆满的明月，清辉洒落在他身上，平添几分孤寂，又似乎……多了几分人间温度。他站了许久，方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客房。
而门内的柳云裳，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手抚着依旧激烈跳动的心口，脸上是无法抑制的笑容。窗外，月光如水，灯影阑珊，这个中秋之夜，于她而言，是真正的团圆之夜，是新生之始。她甚至开始期待，明日醒来，与他共同经营乐班的日子，那该是何等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