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在识海镇魂殿内站了整整一夜。
他指尖始终抵着黄泉引的血玉，能清晰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温度顺着血脉往上爬，像极了当年维和部队里老班长拍他后背时的力道——粗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分量。
白影说过要和黄泉引说说话，他便真的试着在心底默念：我需要你的帮助。
此刻天刚蒙蒙亮，镇魂殿穹顶的幽冥灯突然明灭三次。
顾昭眼皮一跳，握着黄泉引的手微微发紧。
他能听见识海深处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像是有人正从极深的地底一步步往上走，每一步都踏碎了层层叠叠的怨气。
召——玄冥！他突然开口，声音在空荡荡的镇魂殿里撞出回音。
话音未落，黄泉引的血玉地炸开红光。
镇魂殿中央的地面裂开一道黑缝，黑雾翻涌间竟凝出一扇青铜门，门楣上刻着幽冥司三个古篆，门缝里渗出的寒气冻得顾昭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门开了。
穿玄铁重铠的身影踏门而出，甲叶相撞的脆响像极了暴雨打在青铜盆上。
他身高足有八尺，面覆鬼面青铜盔，只露出一双幽蓝的眼睛，腰间悬着拇指粗的冥链，链尾还滴着暗紫色的幽水——那是黄泉底的忘川水，沾到地面便腐蚀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
属下玄冥，听候差遣。声音像两块磨盘相撞，震得顾昭耳鼓发疼。
他注意到对方头盔下的喉结动了动，这细微的动作让他想起从前见过的老兵——即便再冷硬的战士，报上姓名时也会不自觉地收紧喉咙。
顾昭深吸一口气，掌心的轮回笔突然发烫，像是在回应这股来自地府的气息。
他转头看向殿门口，韩信不知何时已抱臂而立，玄色大氅被殿内的阴风吹得猎猎作响。
测试战力。韩信直截了当，手指一勾，十名阴兵从黑雾里现出身形。
这些由冤魂凝练的战士眼冒绿火，手持鬼头刀，呈扇形将玄冥围在中央。
玄冥动了。
他甚至没拔出腰间的冥链，只是反手一抓链身，手腕轻抖。
暗紫色的链影如活物般窜出，地抽在最前面的阴兵胸口。
那阴兵本是无形之体，此刻却像被重锤砸中，鬼头刀落地，身形竟被抽得向后撞穿三道石墙，在墙上留下个焦黑的人形窟窿。
剩下九名阴兵同时嘶吼着扑上。
玄冥这次将冥链抡成半圆，链上的倒刺刮过空气发出尖啸。
顾昭看见链影扫过的地方，阴兵的鬼气竟在肉眼可见地消散——不是被打散，而是被冥链了。
三个呼吸间，十名阴兵只剩两个瘫在地上，鬼火忽明忽暗，再无半分攻击之力。
好手段。韩信吹了声口哨，大氅下的手悄悄攥紧。
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当年在楚汉战场指挥千军万马，可此刻望着玄冥盔下的幽蓝双眼，竟生出几分当年面对项羽时的压迫感。
顾昭没说话。
他盯着玄冥腰间的冥链，注意到链尾的忘川水不再滴落，反而顺着链身倒流回黄泉引的方向——原来这冥链的力量，竟是由黄泉引供给的。
对我出手。他突然说。
玄冥的幽蓝眼睛明显缩了缩，鬼面盔下传来铁链摩擦的声响，像是在咬牙。
他抬起握着冥链的手，链尖却始终对着地面：大人，这......
执行命令。顾昭的声音冷下来，轮回笔在掌心浮现，笔尖凝聚起一丝功德金光。
他需要确认，这地府使者的忠诚是否凌驾于本能之上。
玄冥的肩甲发出的轻响。
他突然挥链，速度比刚才对付阴兵时慢了三倍。
冥链擦着顾昭左肋划过，带起的风割破了他的衣料，却连皮肤都没蹭破。
顾昭能感觉到链上的怨气在触碰他的瞬间自行消散，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压制了。
忠诚无误。顾昭摸了摸被划破的衣角，抬头时眼底闪过一丝满意。
玄冥虽为地府使者，却受黄泉引约束。白影的灵体从黄泉引后飘出，发间残玉此刻亮得像块活玉，它的命魂与您的识海相连，除非您主动解除契约，否则永远只听您一人调遣。
顾昭垂眸看向掌心的黄泉引，血玉里的红光正随着他的心跳明灭。
他忽然想起融合轮回笔时，石门内那些游走的法则——原来地府早就在他身上布下了层层印记，从镇魂殿到黄泉引，从轮回笔到玄冥，都是为了让他成为那个新命之人。
看来地府，已将我视为新命之人。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
玄冥突然单膝跪地，鬼面盔重重磕在地面：地府从无，只有。
大人本就是阴司轮回的一环，何须质疑？
顾昭一怔。
他望着这个地府使者，忽然觉得那幽蓝双眼里藏着太多他读不懂的东西——像是怀念，像是欣慰，又像是某种终于等到归人的释然。
归位吧。他抬手虚按，黄泉引的血玉泛起红光。
玄冥起身时，青铜门再次在他身后开启，他回头看了顾昭一眼，鬼面盔下的嘴角似乎勾了勾，这才踏门而入。
门闭合的瞬间，顾昭听见门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一声跨越千年的叹息。
若有地府使者相助，未来面对天机殿，亦不惧。顾昭转头看向韩信，后者正弯腰检查被冥链抽中的阴兵。
听见这话，韩信直起身子，指节抵着下巴笑：不止天机殿，那萧绎的暗卫、宇文珠的毒蛊，怕是都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夜色渐深时，顾昭走出镇魂殿。
山风卷着松涛声扑面而来，他仰头望着天上的阴云，忽然想起白影说过的你就是你自己的命。
可地府为何选中他？
前世的判官记忆为何模糊不清？
这些问题像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顾大人。
身后传来清越的女声。
顾昭转身，看见沈青竹抱着剑站在廊下，月白暗卫服被夜风吹得贴在身上，发梢还沾着山间的露水。
她的剑尖垂着半截红绳，是前日他在镇子里买的平安绳，说要给她保平安。
这么晚还没睡？他走过去，顺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
沈青竹偏头躲过他的手，耳尖却红得几乎要滴血：镇魂殿的床太硬。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我、我去殿里借了床被子。
顾昭笑了。
他望着她走进殿门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她腰间的剑穗在无风自动，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
夜风送来若有若无的墨香，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写着什么——
沈青竹，地府判官服......
顾昭皱眉。
他摸了摸发疼的太阳穴，只当是听错了。
转身时，镇魂殿的幽冥灯突然明灭三次，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夜色更深了。
沈青竹裹着被子躺在镇魂殿的偏殿里，剑就搁在枕边。
她迷迷糊糊要睡时，忽然看见镜中映出个身影——那人身穿玄色判官服，腰间悬着和顾昭一样的轮回笔，正握着她的剑，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金芒。
这是......我的梦？她喃喃自语，伸手触碰镜面。
镜中的身影突然转头，眉眼竟与她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她从未有过的冷硬与慈悲。
青竹。镜中人道，该醒了。
沈青竹猛地睁眼，额角全是冷汗。
她抓过枕边的剑，却见剑刃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淡的金痕，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极了地府的幽冥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