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青禾奉王进善之命,带着两个小太监押送几辆大车,将一批大婚用的绸缎边角料和替换下来的旧宫灯等物,送往内务府指定的库房核销。
车队辘辘行经西城鼓楼西大街附近时,她无意间扫过一条僻静的胡同口,被深处一扇略显破旧的朱漆小门吸引。门扉虚掩着,透过那道缝隙能瞥见里头似乎是个小小的院落,静悄悄的。
她心下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暗暗记下了胡同口的特征和那扇门的大致方位。
交卸完物资办理核销手续的过程中,那扇安静的小门一直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过了两日,她实在耐不住,便寻了个由头,说是要去针线房核对一批新送来的绣线颜色和质地,禀明王进善出了府。
她脚步不急不缓,先是去了针线房办正事,随后才拐弯抹角,绕到了那日记忆中的胡同。
确认左右无人留意,她方步入了僻静的胡同,走到了那扇朱漆小门前。
这一次,她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门内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院子确实很小,只有一进,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看起来久无人居,窗纸破损,瓦楞间长着杂草,显得有些破败凄凉。
但院落格局却十分规整,青砖铺地,虽然缝隙里也钻出了青草,但难掩旧日美色。
最难得的是,院中竟有一棵高大的海棠树,正值花期,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的花朵几乎遮住了半个院落,微风拂过,落英缤纷。
喧闹的市声到了这里,仿佛被高墙和花树过滤了,只剩下隐约的嘈杂,反而更衬出小院的宁静。
闹中取静,虽破败,却自有其韵味和潜力。这不正是她梦想中那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小小天地吗?
她退出院子,找到胡同口一个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老者,装作随口打听:“老人家,叨扰了。里头那院子像是空了很久了,主家可是要出租售卖?”
老者眯着眼打量她一下,慢悠悠道:“哦,那院子啊......原主家犯了事,早抄没了所有家产都归了官。这院子因位置不好,一直空着,也没人打理。怎么,姑娘想问价?”
青禾心跳加速,点点头。
“听说官牙那边挂的是二百三十两。”老者咂咂嘴,“唉,这地段,这价码,不好出手哟。”
二百三十两。青禾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比她预想的最高目标一百八十两还多了五十两,但这院子的位置和环境,在她心里确实值这个价。
她辞别老者,一路沉默。
回府后,她又一次摸出床底下的钱袋,仔仔细细数了一遍又一遍。她小心翼翼地将钱袋收好,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来到清朝后,她的人生目标从未如此清晰而迫切。
一定要多在主子面前露脸得赏,开源还得节流,万万不可再贪玩乱花钱了,力求早日攒够二百三十两!
这日之后,青禾干什么活都劲头十足,可惜现实没有她想象的这么美满。九月康熙回銮,京城里人心惴惴,青禾已经好几天都没机会见到胤禑了,更别提什么赏银了。
懊恼。无奈。
不料雪上加霜的是,九月十三日,康熙皇帝巡幸塞外归来,风尘未洗,便即刻召集群臣,于众目睽睽之下颁布了再度废黜太子的诏书。这道惊天霹雳自畅春园发出,瞬间击碎京城表面的平静。
诏书言辞沉痛而决绝,历数胤礽复位后的种种不堪:“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是非莫辩,难以改正”、“结党营私,恶行累累”。最终,康熙帝宣布将胤礽废黜,禁锢于咸安宫,严加看守。
与之相伴的是对太子党成员毫不留情的清洗和严惩。
畅春园的朝堂上电闪雷鸣,京城内却秋意渐浓。
消息传到十五阿哥府的时候,青禾正带着两个太太监在府内西路花园里整理一批名贵花卉,预备挪到暖房里。
小太监双喜一路小跑过来,气都没喘匀就迫不及待开口:“青禾姐姐......出、出大事了!”
青禾见他如此慌乱,赶忙低声斥道:“慌什么!好好说话,天塌下来了?”
双喜咽了口唾沫,眼睛瞪得溜圆:“太子爷......不,不是,二爷......被、被废了!如今已经锁拿回京,街上都在传,说是要幽禁在咸安宫里。”
旁边整理花卉的小太监手一抖,差点摔了花盆。
青禾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抚众人,却发现喉咙发干。
“都愣着干什么!”王进善的声音由远及近,他不知何时撵过来的,此刻脸色灰败,只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手里的活儿都不许停,该干什么干什么。双喜,管好你的嘴,再让我听到你瞎嚷嚷,小心拿针给你缝起来!”
他匀了匀气,转向青禾,示意她到僻静处小声说话:“青禾,你方才也听见了。这下天怕是要变了,咱们主子的婚期就在下个月,娶的又是......那么一个主儿。”
“不管别人怎么着,咱俩不能乱。我们都是从阿哥所里就陪着主子的,咱们得先立起来,否则......这府里不定怎么着呢。”
他说完,并不看青禾,而是眼神空洞的看向远方。
青禾动了动嘴唇,终究是说不出来什么,只重重点了点头。
王进善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转身快步走了,背影竟有些佝偻。
这王进善,倒是没看出来她有这般担当。跟了个不甚得宠,母族又不显的阿哥爷,一向爱拜高踩低的太监,竟能在危难中分毫不乱。好样的。
青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继续指挥着小太监们干活。
过了一会儿,芸香悄悄寻了过来:“青禾姐,府里怎么怪怪的。”
她眼神惶惑地四下看了看,“我刚才想去找针线房的嫲嫲对个花样子,还没到二门就被拦回来了,说是王总管吩咐的,各院的人没事都不许乱走动。守门的侍卫都多了好几个,脸板得跟铁打的一样。”
青禾拍了拍芸香冰凉的手背,没有说话。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院书房伺候的小太监悄悄溜过来,寻当值太监讨热水,趁机在门口和相熟的小太监咬耳朵。
“主子在书房摔了茶盏呢,墨滴在册子上了,也没叫换。”
“就那么坐着,快一个时辰了,没动过。”
“送进去的午膳都原样给端了出来。你说说,这......”
傍晚时分,内务府原本说好要送来核对大婚用品的清单没有来,只到了个脸生的小苏拉,隔着门对王进善低声回了几句话就走了。王进善站在那儿,对着缓缓关上的门愣了好一会儿神。
青禾忙完准备回正房时,看见王进善正指挥着两个婆子,将廊下扎眼的大红绸缎和双喜字小心翼翼地摘下来。
“进善,这是......”
王进善没回头,声音疲惫:“先收起来,等......宫里的意思。”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万岁爷心里不痛快,咱们这儿锣鼓喧天的,像什么话。”
青禾没再回应,默默回到自己屋里。想着自己刚种下的买房梦,不知道该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