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见青禾只是望着灶台不说话,眉眼间似乎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郁色,和刚才忙活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以为她还在为方才工匠夫妻那句唐突的玩笑话着恼,赶紧提高声调试图打岔过去:“陈师傅陈大嫂,天色也不早了,今天辛苦你们忙活一天。我送你们出去哈。”
说罢,便示意青禾稍等,他自己带着工匠夫妇往巷子外走。
青禾发了一会儿呆,想着张保真的挺贴心的,如果没有太多顾忌,真想和他谈一场恋爱。
“青禾,陈大嫂她们就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张保送完工匠夫妇,很快回来了。
青禾回过神,撞进他带着担忧和无措的眸子里。
见他这般小心翼翼,她心里的酸涩更浓。不忍看他这样患得患失,青禾赶紧扯开一个笑容,尽量显得自然轻松:“我知道,我没在意。我是在想今天真的多亏了你,这灶台我瞧着极好。”
见她笑了,张保紧绷的神情瞬间松弛下来,青禾的笑容落在他眼里,比刚才灶膛里跃动的火光还要明亮温暖,让他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他怔怔地望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只要她能常常这样笑,只要她过得顺心如意,什么门第之见,什么家族期望,什么妻妾名分,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要能护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能及时出现,就够了。
“你喜欢就好。”他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耳根又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啊,张保觉得今天日头西沉的速度比平时任何一天都更快,天光也迅速地暗淡下去。虽然特别不情愿和青禾分开,但他看着天色,也不敢再耽搁下去。
他抿着嘴,郁闷地仔细替青禾锁好院门,便送她回府。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话不多。
雪后的傍晚格外寒冷,呵出的气都凝成了白雾。
青禾把手缩在袖子里,默默走着。张保几次都想找些话题,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默默地将自己挡在风口的方向。
今天忙着修灶台,都没空多说几句话,可谓交流寥寥。但可能因为两人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又经过这一天的相处,无声的默契似乎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关系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又近了一小步。
到了府邸角门,青禾停下脚步:“我到了,今天谢谢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张保摇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快进去吧,外面冷。”
看着青禾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内,张保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感觉手脚都冻得有些僵了,才转身离开,心里却像是揣了个暖炉,热烘烘的。
回到府里的青禾,立刻被卷入年关将近的忙碌之中。
幸好,胤禑似乎也格外忙碌,或是刻意回避,竟一连数日未曾在她面前出现,更没有召她去近前伺候。青禾乐得清闲,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协助王进善处理年节事务上。
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如今的十五阿哥府早已不是初开府时的光景。总管太监王进善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青禾偶尔提点的毛头小子了。
他近来手段愈发老练,而且很懂得恩威并施,将府里一百多号人,无论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还是内务府后来派来的新人,都调理得服服帖帖。
各项事务也处理得井井有条,规矩分明,整个府邸像一架保养得宜的精密仪器,运转得顺畅无比。
筹备过年的一切都是惯例,有旧例可循,有得力的人手去执行,青禾需要操心的地方并不多。
她难得地度过了一段相对轻松平静的时光。
看着府里张灯结彩,准备着祭祀、宫宴、各处的年礼、下人的赏赐......虽然繁琐,却是一种程式化的安稳,就像前世她上班上得很累的时候,就很希望自己是流水线的女工,不需要用脑子的幸福。
青禾甚至抽空和翠喜芸香在自己屋里小小地聚了聚,算是过了个不错的年。她心里盘算着,等出了正月,天气暖和些,就能再去小院添置些东西了。
然而,紫禁城里的年,从来都不只是团圆和喜庆。政治的波澜,总会以各种方式,悄无声息地漫溢到这些龙子凤孙的府邸之中。
正月二十九,康熙皇帝下旨,停发了八阿哥胤禩的俸禄及属官钱粮。
消息传到十五阿哥府时,青禾正在和王进善核对年后侧福晋进门所需器皿的清单。王进善听着小太监的低语,面色不变,只眼神微微沉了沉,挥手让那人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和青禾对着单子。
但府里的气氛,还是肉眼可见地变得微妙地紧绷起来。下人们走路的声音更轻了,交谈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揣测和谨慎。连胤禑书房那边传来的动静,似乎都比往日更沉寂了些。
青禾不算精通历史,但对康熙朝这场着名的“海东青事件”还是有所耳闻的。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胤禩派人给康熙进献两只海东青,不料鹰送到御前时已是奄奄一息。康熙勃然大怒,认为这是胤禩对自己的诅咒。
去年此时,青禾没有伴驾去热河,未能亲眼目睹这历史性的一幕,但通过多次熬夜刷步步惊心,她知道康熙当时甚至不留情面地当众斥责胤禩是“辛者库贱妇所生”,并宣布与他“父子之恩绝矣”。
“辛者库贱妇......”
她不去深思君臣、父子的政治博弈与复杂恩怨情仇。
仅仅只是“辛者库贱妇”这个词就足以让她浑身发冷。
那是一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曾经有过无数个肌肤之亲的日夜,但一旦触怒天威,还是被如此随意轻贱,连带着儿子所有的努力和才华,都可以被用出身轻易全盘否定。
天家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