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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一,长安的积雪已封城半月,连渭水都结了半尺厚的冰,往日里商船穿梭的河道,如今只剩几个孩童在冰上打滑。相府后院的腊梅却逆势而开,鹅黄色的花瓣顶着雪沫,在寒风中抖出清冽的香。萧何披着件半旧的玄色貂裘,貂毛已有些发灰,他伫立在梅树之下,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掌心一枚羊脂白玉珏——那是汉三年刘邦在荥阳被项羽围困时,派夏侯婴突围送来的,玉珏上用阴文刻着“镇国柱石”四字,当年触手温润如暖玉,此刻却冰得硌手。

“咳——”一阵寒风卷着雪粒扑来,萧何忍不住咳了两声,佝偻的脊背弯得更厉害了。管家萧忠连忙提着暖炉上前,低声道:“相爷,天寒地冻的,您都在这儿站了一个时辰了,仔细冻着。方才门房来报,颍阴侯灌婴的家仆送了坛陈年杜康,说是给您暖身子的。”

萧何没接暖炉,目光依旧落在那株腊梅上:“灌婴倒是有心。只是这时候送酒,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太清楚如今长安的风气了,白马之盟刚过,宗室诸王气焰正盛,功臣们却人人自危,灌婴、周勃这些武将整日聚在颍阴侯府饮酒,席间常有人拍着案几骂“鸟尽弓藏”,话里话外都是对“非刘氏不王”的怨怼。前日更有消息传,绛侯周勃在府中练箭时,故意将箭靶刻成“宗室”二字,射得箭靶千疮百孔。如今灌婴送酒来,无非是想探探他这位百官之首的口风,看看他是否有联合功臣抗衡宗室的心思。

正说着,前院传来管家萧忠的声音:“颍阴侯府的管事还在门房候着,说务必请相爷收下这坛酒,不然回去没法向侯爷交差。”萧何沉吟片刻,道:“让他进来吧,我亲自跟他说。”不多时,一个穿着锦袍的管事跟着萧忠进来,见了萧何便躬身行礼:“小人见过相爷。我家侯爷说,这坛杜康是当年破项羽时在彭城所得,存了五年有余,最是驱寒。知道相爷近日为政务操劳,特意让小人送来,给相爷暖暖身子。”

萧何接过酒坛,入手沉实,坛口封泥还带着陈年酒香。他摩挲着坛身的纹路,笑道:“替我多谢颍阴侯。告诉侯爷,改日我定携薄礼登门,与他共饮此酒。”那管事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连忙道:“小人一定带到!对了,我家侯爷还说,近日长安城里不太平,那些宗室子弟仗着陛下宠信,在街市上强买强卖,不少商户都受了委屈。侯爷说,若是相爷有需要,他府中的护卫随时听候调遣。”

这话像是试探的石子,投进萧何的心湖。他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侯爷好意。宗室子弟中确有个别不安分的,我已让人告知京兆尹,让他严加管束。些许小事,不必劳动侯爷的护卫。”那管事见萧何不接话茬,也不敢多言,躬身告退而去。

话音刚落,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房连滚带爬地跑进来:“相爷!宫里来人了!是内侍总管张常公公,带着四名小黄门,说是陛下有旨,召您即刻入宫!”

萧何的心猛地一沉。张常是刘邦最亲信的内侍,当年刘邦在彭城战败,是张常背着他杀出重围,此人向来只在刘邦有要紧事时才亲自出宫。他连忙整了整朝服,又摸了摸腰间的玉带——那是当年萧何在关中为刘邦筹集粮草后,刘邦亲自为他系上的,如今玉带的扣环都磨得发亮了。“萧忠,备车!把那坛杜康带上,就说我多谢颍阴侯美意,回头亲自登门道谢。”

萧忠愣了愣:“相爷,这时候带酒入宫?”萧何道:“陛下龙体欠安,肋下箭伤总疼,这陈年杜康性烈,正好能驱寒止痛。再者……”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意,“让张常看看,我与灌婴往来密切,陛下或许能更放心些。”

马车驶出相府,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长安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唯有巡街的禁军士兵握着长枪,盔甲上的积雪都冻成了冰。路过韩信旧宅时,萧何忍不住掀开车帘望去——曾经车水马龙的侯府,如今大门紧闭,门楣上的“淮阴侯府”匾额已蒙尘,墙角甚至长出了杂草,只有两名禁军守在门口,像两尊冰冷的石像。

“唉……”萧何轻轻叹了口气。当年是他月下追韩信,在刘邦面前拍着胸脯保证“得韩信者得天下”,力荐韩信为大将军;是他为韩信制定军法,助他训练出一支精锐之师。垓下之战时,韩信率三十万大军包围项羽,也是他在关中调度粮草,才让韩信没有后顾之忧。可如今,韩信却落得个“谋反”的罪名,被斩于长乐宫钟室,三族尽灭。他想起韩信临刑前喊的那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只觉得心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未央宫前殿的炭火烧得正旺,赤红的炭块映得殿内一片通红,却驱不散半分压抑。刘邦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龙椅上,脸色蜡黄得像陈年的宣纸,肋下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边缘还渗着暗红的血渍。他见萧何进来,只抬了抬眼皮,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萧相国来了?坐吧,张常,给萧相国看座。”

萧何刚要跪拜,就被刘邦抬手止住:“免了,你年纪也大了,不用多礼。”他指了指龙案上的舆图,“朕今日召你,是想问问齐王刘肥的封地之事。胶东郡那地方,民风彪悍,又盛产鱼盐,划归给肥儿,你觉得如何?”

他说着,突然拿起案上的玉如意,轻轻敲击着龙案,目光如鹰隼般盯着萧何:“萧相国,朕听说你近日在关中清查户籍,把那些流离失所的流民都安置在了咸阳城外,还分给了他们田地种子。百姓们都在夸你,说你是‘萧青天’,比朕这个皇帝还得民心啊。”

“起来吧。”刘邦的声音突然缓和下来,“朕知道你是为了大汉好。你镇守关中多年,把关中治理得井井有条,粮库充盈,人口增长,朕心里清楚。”他顿了顿,拿起案上的一份奏疏,正是萧何前日递上去的《关中流民安置疏》,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安置措施,连流民的过冬棉衣都考虑到了。刘邦指着奏疏道:“你看你,连流民的棉衣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这份心思,朕比不上。”

萧何刚要谢恩,刘邦却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可萧相国,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是刘氏的天下,百姓的恩德,也该归到朕和刘氏子弟的身上。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李斯为相,制定律法,安抚百姓,结果怎么样?百姓只知李斯,不知秦皇,最后李斯落得个腰斩的下场。你如今的威望,比当年的李斯还要高啊。”

这话像一把冰锥,扎进萧何的心里。他终于明白,刘邦的猜忌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日积月累的担忧。他想起自己每次出巡,百姓夹道欢迎,高呼“萧青天”,而刘邦出巡时,百姓虽也跪拜,却少了那份发自内心的拥戴。这种对比,在帝王眼中,就是最危险的信号。

萧何刚要开口辩解,刘邦却摆了摆手,继续道:“朕还听说,相府的门庭若市,每日求见的官吏、豪强能从门口排到街尾。咸阳最大的盐商王元宝,前几日还让管家给你送了一对羊脂玉瓶,说是给你赏玩的。可有此事?”

这句话彻底点醒了萧何。他站在殿中,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朝服贴在身上,冰凉刺骨。他终于明白,刘邦召他入宫,根本不是为了商议分封之事,而是为了敲打他,警告他不要觊觎不该有的东西。

从宫中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给长安城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金色。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萧何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刘邦的话像警钟,在他耳边反复回响——“百姓的恩德,也该归到朕和刘氏子弟的身上”“你如今的威望,比当年的李斯还要高”“当年韩信在楚地,百姓为他立生祠,结果呢”。这些话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要么自污名节,证明自己没有野心;要么就步韩信、彭越的后尘,身死族灭。

马车路过咸阳城的集市,虽已近黄昏,集市上却依旧有不少人。一个货郎挑着担子走过,嘴里吆喝着:“卖糖葫芦喽!甜掉牙的糖葫芦!”几个孩童围着货郎争抢,笑得天真烂漫。萧何掀开车帘,看着这一幕,心中一阵酸楚。他治理关中多年,就是为了让百姓能安居乐业,让孩童能无忧无虑。可如今,为了保住自己和家族的性命,他却要做那些损害百姓利益的事,哪怕只是装装样子,也让他心如刀割。

回到相府,萧何没有进书房,而是径直去了后院的祠堂。祠堂里供奉着萧家的列祖列宗,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气袅袅。萧何跪在蒲团上,看着牌位上的字,喃喃道:“列祖列宗在上,萧何今日有一事相求。为了萧家三百余口的性命,为了大汉的江山稳固,我不得不自污名节,做些贪赃枉法之事。此事虽非我本意,却终究有损萧家清誉。求列祖列宗原谅。”说着,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隐隐作痛。

陈平身着素色锦袍,面色清癯,见了萧何便拱手笑道:“萧相国,听闻您今日入宫面圣,特来为您‘诊脉’。”他将手中木匣递过,“这阿胶是东阿贡品,炖雪蛤最能滋阴补气,相爷近日劳心,正该补补。”萧何接过木匣,入手微沉,指尖触及匣侧暗纹,心中一动——那纹路是当年二人在汉中为刘邦谋划“明修栈道”时约定的暗号,意为“事有蹊跷,需密谈”。

屏退下人后,陈平收敛笑容,直言道:“相国今日从未央宫出来时,步履虚浮,眉宇间藏着忧色,想来是陛下又提了‘李斯之事’吧?”萧何心中一凛,陈平仅凭步态神色便窥破内情,果然名不虚传。他引陈平入书房,取出刘邦御赐的玉带置于案上:“户牖侯请看,此带系陛下亲赐,如今却如芒在背。陛下说,百姓只知萧青天,不知汉高帝,这话您品品。”

陈平摩挲着玉带扣环上的包浆,忽然笑道:“相国可知,昨日我去绛侯府议事,恰逢周勃练箭——他把箭靶刻成‘功臣’二字,却偏要对着靶心旁的‘民心’二字射。”见萧何面露疑惑,他又道,“周勃粗中有细,这是在警醒我等:功高者忌,得民心者更忌。当年范增为项羽谋划,屡献奇策却不得善终,为何?只因他‘深得楚军之心’,让霸王觉得自己成了傀儡。”

曹窋在旁插言:“我正劝相爷效仿王翦自污,强占些良田,收受些贿赂,好让陛下安心。”陈平眼中闪过赞许:“曹公子所言极是,只是此事需做得‘巧’,不可真伤了百姓根基,更不能给吕后留下把柄。”他俯身压低声音,“我已打探清楚,关中豪强李三刀与赵王外戚勾结,强占民田数十顷,百姓怨声载道却无人敢管。相国若‘强买’他的田产,一来可借势打压宗室势力,二来百姓只会骂李三刀咎由自取,不会真怨相国;至于收贿,可寻王元宝之流——他私贩盐铁本就有罪,相国‘收受’其黄金后,再暗中奏请陛下重罚他,既做了戏,又肃了吏治,一举两得。”

萧何茅塞顿开,此前他还顾虑自污会失了民心,经陈平点拨,方知其中有“借势”之妙。“户牖侯此计甚妙!”他取出那枚“镇国柱石”玉珏,“只是如此一来,我萧家清名便毁了。”陈平拿起玉珏,对着烛光端详:“相国可知‘柱石’二义?一为承重,二为藏锋。当年商汤放桀,伊尹自贬为奴以安民心;武王伐纣,姜尚自污贪酒以释武王之疑。清名是‘表’,安邦是‘里’,孰重孰轻?”

临行前,陈平留下一枚铜制虎符碎片:“若事有变故,可持此碎片去城东酒肆找‘胡屠户’,他是我的人。”他意味深长道,“吕后近日频频召吕禄、吕产入宫,怕是也在盯着功臣动向。相国自污时,切记要让她也‘看明白’——您只贪富贵,不涉权争。”萧何握紧虎符碎片,只觉掌心一片冰凉,却也多了几分底气。

“好。”萧何终于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就依你所言。但有一点,必须记住——强占民田,要找那些有背景、不怕事的豪强;收受贿赂,要收那些身家清白、不会牵连朝廷的商户;放高利贷,只放给那些投机倒把的盐商、粮商,切不可真的伤了普通百姓的根本。”

曹窋领命而去,三日后,长安城内就传出了萧相国强占民田的消息。第一个“受害者”是咸阳城外的豪强李三刀——此人是当年项羽部下李由的族弟,项羽败亡后虽归顺了汉朝,却依旧横行乡里,强占了邻村张家的二十顷良田,还打死了张家的儿子。张家告到县衙,县衙却因李三刀与宗室赵王刘如意的外戚有交情,不敢受理。曹窋得知此事后,当即让人拿着萧何的名帖,去“购买”李三刀名下的五十顷良田,其中就包括强占张家的那二十顷,只给了市价的三分之一。

李三刀本想反抗,可一听是萧相国要地,再加上曹窋暗示“此事赵王也已知晓,愿为相国做个见证”,吓得连忙点头同意,还亲自送了十两黄金到相府,说是“孝敬相爷的茶水钱”。曹窋故意让家丁在门口清点黄金,引得路过的百姓纷纷围观。不多时,“萧相国强占李三刀良田,收受黄金”的消息就传遍了咸阳城。

紧接着,曹窋又安排了第二出戏。他找到关中最大的盐商王元宝,王元宝此前因私贩盐铁被朝廷罚了五万两白银,一直想恢复盐铁专营权。曹窋对他说:“相爷知道你生意不易,若你愿意‘孝敬’一千两黄金,相爷可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几句,恢复你的盐铁专营权。”王元宝大喜过望,当即凑了一千两黄金,用锦盒装好,亲自送到相府。曹窋让萧忠将锦盒放在相府大堂的案上,故意不盖盖子,让前来办事的官吏都能看到。为了让戏演得更逼真,曹窋还让人散播谣言,说萧相国放高利贷给商户,月息三分。他找了几个与相府有旧的商户,让他们故意在街市上哭诉“相府的高利贷利滚利,实在还不起”,甚至安排人假扮百姓,在相府门前拉起横幅,写着“还我良田,还我血汗钱”。萧忠则按照曹窋的吩咐,站在相府门口“耀武扬威”,对着百姓破口大骂:“我家相爷要几亩田、收点钱怎么了?那是相爷应得的!再敢闹事,把你们都抓起来送官!”

消息越传越广,很快就闹得满城风雨。百姓们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怨声载道,不少人跑到相府门前哭诉,甚至有人写了状纸,递到了御史大夫周昌的府中。周昌是刘邦的同乡,为人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年刘邦想废太子刘盈,立赵王刘如意,就是周昌在殿上据理力争,甚至不惜跟刘邦顶撞:“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如今听闻萧何贪赃枉法,周昌气得拍案而起,将状纸狠狠摔在地上:“萧何!你身为相国,本该以身作则,却做出这等贪赃枉法之事!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吗?对得起百姓的拥戴吗?”他当即让人备车,拿着状纸就往宫里去。路过相府时,看到相府门前聚集了不少百姓,有的哭诉,有的谩骂,还有的往相府扔烂菜叶,周昌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对着相府大门骂道:“萧何!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出来给百姓一个交代!”

周昌的骂声被相府的家丁听到,连忙禀报给萧何。萧何正在书房看书,听闻此事后,放下书卷,叹了口气:“周昌果然来了。这出戏,看来是演真了。”曹窋道:“相爷,周昌性情耿直,若是在陛下面前死谏,怕是会出变故。要不要小人去跟周昌解释一番?”萧何摇了摇头:“不可。周昌若是知道了真相,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配合。只有让他真的相信我贪赃枉法,在陛下面前极力弹劾,陛下才会彻底放心。”

这话恰好说到刘邦心坎里,他抚掌道:“朕就知萧何不会真的贪赃!”吕后脸色微变,刚要开口,陈平又道:“只是萧相国行事太过刚直,不知避嫌。如今长安百姓都骂他‘萧贪腐’,臣担心会寒了忠臣之心,还请陛下下旨为其略作辩解,既保全相国颜面,也让百姓知晓陛下明察秋毫。”刘邦沉吟片刻,道:“此事朕自有主张。你先退下吧,让周昌进来。”

陈平退至殿外,恰好与前来的周昌撞个正着。周昌气冲冲地说:“户牖侯,你可算出来了!我正要进去参萧何一本,他贪赃枉法,罪该万死!”陈平拉住他,低声道:“周御史且慢!你可知萧相国为何要自污?陛下病重,吕后虎视眈眈,若相国威望过盛,岂不是要步韩信后尘?他这是在保命啊!”

周昌愣了愣:“保命?为何不早说!”陈平苦笑道:“此事若是声张,陛下怎会放心?方才我已在殿中为相国辩解,陛下心中有数。你若此时进去死谏,反倒会让陛下起疑,以为你们功臣勾结。”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这是萧相国暗中救济流民的账目,他将‘受贿’的黄金都用在了百姓身上。你且看看,再决定是否要参他。”

周昌接过清单,见上面详细记录着救济流民的人数、发放粮食的数量,甚至还有百姓的签名画押,顿时红了眼眶:“没想到萧相国……竟是这般苦心!是我鲁莽了!”陈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御史耿直,陛下素来知晓。你只需在殿中提及萧相国‘虽有小过,却心系百姓’,陛下自会顺水推舟,既保全了相国,也显你公正。”

就在这时,内侍进来禀报:“陛下,御史大夫周昌求见,说是有要事奏报。”刘邦皱了皱眉:“周昌?让他进来。”

刘邦放下状纸,笑着对周昌道:“周御史,你可知萧何为何要这么做?”周昌愣了愣:“还能为何?贪图富贵,野心勃勃呗!”刘邦摇了摇头,对张常道:“张常,你去相府一趟,就说朕听说萧相国近日收了不少好处,召他入宫问话。”

张常到相府时,萧何正坐在庭院中“悠闲”地喝茶,身边放着一把算盘,几个家仆正围着他报账。见张常前来,萧何故作惊慌地起身迎接,手里的茶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张公公?您怎么来了?可是陛下有旨?”张常皮笑肉不笑地说:“萧相国,陛下听说您近日发了大财,召您入宫问话呢。”萧何连忙换上一副惶恐神色,颤声道:“公公误会了!都是谣言,臣这就跟您入宫解释!”入宫路上,他故意放慢脚步,反复念叨“臣冤枉”,生怕旁人听不见。到了未央宫前殿,他一见刘邦便“扑通”跪倒,放声大哭:“陛下!臣冤枉啊!那些强占民田、收受贿赂的事,都是有人故意陷害臣!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刘邦故作生气地说:“冤枉?周御史都把状纸递到朕这儿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说冤枉?”他指了指殿外,“你听听,宫外的百姓都在骂你‘萧贪腐’,你让朕的脸往哪儿搁?”

萧何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认罪”:“陛下!臣有罪!臣不该一时糊涂,收受了李三刀的黄金,不该强买他的良田!臣愿将强占的良田归还百姓,收受的贿赂上交国库,再罚俸三年,以儆效尤!”

刘邦见戏演得差不多了,便放缓了语气:“罢了罢了。你跟随朕多年,劳苦功高,一时糊涂犯错,也是人之常情。”他对周昌道,“周御史,萧相国已经认错,也愿意赔偿百姓的损失,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周昌还想争辩,却被吕后用眼神制止了。吕后笑着说:“陛下说得对。萧相国也是一时糊涂,如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再说,萧相国为大汉操劳半生,就算有小过,也功大于过。”

旨意下达的那日,萧何正在府中处理政务。当他看到“免罪”的旨意时,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纸上,晕开一团墨迹。他望着窗外依旧盛开的腊梅,鹅黄色的花瓣上积着雪,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表面洁白,内里却早已被寒雪浸透。

这时,萧忠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走进来,正是之前被李三刀强占良田的张家老汉。张家老汉一见到萧何,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相爷!谢谢您啊!县衙刚才派人来说,您把李三刀强占我的那二十顷田还给我了,还赏了我五十两银子,说是补偿我儿子的性命!相爷,您真是大好人啊!”

萧何连忙扶起他,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心中一阵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是曹窋按照他的吩咐做的——将强占李三刀的良田归还给原主,还从李三刀送的黄金里拿出一部分,补偿给受李三刀欺压的百姓。可百姓们不知道真相,只当是他“良心发现”,却不知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孽感。

张家老汉走后,萧何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拿起那枚“镇国柱石”玉珏,反复摩挲。玉珏上的纹路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就像他几十年的为官生涯,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布满了艰辛与无奈。他想起年轻时在沛县做小吏,因拒绝收受贿赂,被上司打压,却依旧坚守本心;想起入咸阳后,众人都争抢秦宫的金银财宝,唯有他收了律令图籍,为日后治理天下打下基础;想起楚汉相争时,他在关中夜以继日地工作,连父亲妻儿被项羽俘虏都无暇顾及。可如今,他却要靠“贪赃枉法”来保命,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安心?”萧何苦笑道,“我是安心了,可我的清名,却没了。”他拿起那枚玉珏,指尖冰凉,“当年我在沛县做小吏,百姓称我为‘萧青天’;如今我身为相国,却被百姓骂作‘萧贪腐’。这就是帝王心术啊,为了保命,我不得不舍弃自己坚守一生的东西。”

萧忠沉默了。他跟着萧何几十年,最清楚萧何的为人。那些强占民田、收受贿赂的事,都是曹窋精心安排的,萧何根本没碰过那些不义之财,可百姓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萧相国贪赃枉法,败坏朝纲。

曹窋前来道贺,见萧何神情落寞,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曹窋安慰道:“相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清名没了,可以再挣;可要是性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当年范蠡辅佐勾践灭吴后,泛舟五湖,经商致富,世人虽骂他贪财,可他却保住了性命。相爷如今的处境,与范蠡何其相似。”

正说着,萧忠来报:“相爷,户牖侯派人送来了一坛酒,说是‘贺相国免罪’,还附了一张字条。”萧何展开字条,见上面只写着“腊梅开时,可饮此酒”八个字,字迹潦草,却藏着暗纹——正是当年二人约定的“事妥”暗号。他心中一暖,知是陈平在为他庆贺,也是在提醒他“戏需演到底”。

三日后,陈平亲自登门,此次却带着一身酒气,进门便嚷着要与萧何“共饮庆功酒”。酒过三巡,陈平屏退左右,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折:“相国请看,这是吕后暗中安插在关中各县的官吏名单。她借着您自污之事,正趁机安插亲信,怕是要架空您的治权。”萧何接过密折,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二十余个人名,皆是吕后的外戚或旧部,不禁皱眉:“她倒是动作快。”

“无妨。”陈平倒了一杯酒,“相国可借‘整顿吏治’之名,将这些人调至偏远郡县,再举荐周昌的门生接任。周昌是陛下亲信,吕后不敢轻易动他的人。”他又道,“昨日我见夏侯婴,他说陛下近日常咳血,怕是……时日无多了。相国需尽快联络王陵、周勃,暗中部署,以防吕后临朝称制。”

萧何放下酒杯,取出那枚虎符碎片:“户牖侯当日所赠信物,我一直带在身边。若真到危急时刻,你打算如何应对?”陈平将自己的虎符碎片取出,与萧何的拼在一起,恰好组成一枚完整的虎头符:“这是当年陛下特许我二人调遣关中卫戍军的信物。若吕后敢异动,我们便以‘清君侧’之名,守住未央宫,辅佐太子登基。”

窗外腊梅的香气飘入书房,混合着酒香,竟驱散了几分寒意。萧何看着拼合完整的虎符,忽然笑道:“当年你我在汉中草庐谋划天下,如今却要谋划如何保天下,真是世事难料。”陈平也笑了:“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陛下所托。相国放心,你的清名,陛下自有安排,我们只需守住这大汉江山便是。”

刘邦当即批准了萧何的奏疏,还下旨褒奖了他一番,说他“虽有小过,却心系百姓,乃社稷之臣”。旨意下达后,关中百姓的怨气渐渐平息了。那些被“强占”良田的百姓,不仅拿回了自己的田地,还得到了朝廷的补偿;流民们得到了粮食和种子,纷纷返乡务农。百姓们都说,萧相国虽然贪了些财,可还是为百姓做实事的。

此事过后,刘邦对萧何的猜忌彻底消除,反而更加信任他。每当有重大政务,必召萧何入宫商议,甚至让他夜宿未央宫共商国事。萧何趁机推行多项利国利民政策:将赋税从十五税一降至三十税一,为夏商周以来最低;派水工疏通渭水、修建“萧渠”,灌溉关中万余顷良田;制定《监御史九条》,规定“官吏贪赃满十两黄金者斩立决”;设十个“流民安置点”,分给流民田地种子并派农官指导耕种。这些政策让关中经济迅速恢复,当年秋收粮食产量翻倍,人口激增,流散百姓纷纷返乡,长安街市一派繁荣。一次萧何微服出巡萧渠,见稻浪翻滚,老农们闲聊时说:“多亏萧相国修渠减税,只是太贪财了。”旁边年轻农夫接话:“贪财咋了?能办事就好!总比清廉却不作为的强!”萧何听着,心中五味杂陈,既为百姓理解自己的作为而欣慰,又为自污清名的无奈而酸涩。

这年三月,刘邦的病情愈发严重。他躺在龙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召来萧何、陈平、周勃等人,嘱托后事。

当萧何走进寝宫时,刘邦正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吕后连忙上前搀扶,刘邦却摆了摆手,示意吕后退下。他看着萧何,眼中布满了血丝,却带着一丝愧疚:“萧相国,你来了。坐吧,朕有话跟你说。”

萧何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看着刘邦枯瘦的脸庞,心中一阵难过。眼前的这位帝王,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沛县亭长了,岁月和疾病,早已将他折磨得不成样子。

“萧相国,当年在沛县,若不是你拿出自己的家产资助朕起兵,若不是你月下追回韩信,朕也走不到今天。”刘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哽咽,“你为大汉操劳半生,镇守关中,安抚百姓,制定律法,功劳比谁都大。可朕……朕却因为猜忌,逼得你自污名节,委屈你了。”

听到这句话,萧何再也忍不住了,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地:“陛下!臣不委屈!能为陛下、为大汉尽忠,是臣的荣幸!臣只愿陛下早日康复,带领大汉走向盛世!”

刘邦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释然:“康复?朕自己的身体,朕清楚。朕之所以逼你自污名节,也是为了你好啊。太子仁厚,日后登基,怕是镇不住那些功臣老将。你若是太过得民心,太过有威望,太子必然会忌惮你,到时候你还是会有杀身之祸。如今你贪了些小财,没了清名,太子反而会信任你,重用你。”

萧何愣住了。他一直以为刘邦是因为猜忌才逼他自污,没想到刘邦竟然是为了保全他。他抬起头,看着刘邦,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愧疚:“陛下……臣……臣错怪陛下了。”

“朕知道你心里苦。”刘邦伸出枯瘦的手,握住萧何的手,“朕给你留了一道密诏,等朕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你再打开。密诏里写着,恢复你的清名,还你一个公道。”他顿了顿,又道,“朕百年之后,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周勃,你们五人要同心协力,辅佐太子,稳固大汉江山。尤其是你,萧相国,你是百官之首,要带好头啊。”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未央宫的窗棂,洒在萧何苍老的身影上。他跪在龙床前,久久不愿起身,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刘邦的忠诚,有对自身遭遇的无奈,有对帝王心术的感慨,更有对大汉未来的担忧。

离开寝宫时,天色已黑,宫灯照亮长长的宫道。萧何脚步沉重却坚定,他清楚刘邦驾崩后朝堂必起风浪:吕后野心勃勃,暗中培植势力;齐王刘肥兵强马壮,赵王刘如意有外戚支持;灌婴、周勃等功臣对宗室不满。他这个“贪腐相国”需做中流砥柱,辅佐太子、制衡吕后、安抚各方。走到宫门口,等候在此的陈平上前低声问:“相爷,陛下嘱托何事?”萧何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陛下命我等五人辅政,还将调兵虎符交我,授密诏——若外戚干政,可共诛之。”陈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握紧袖中虎符碎片:“我已与周勃商议,北军将士感念您恩德,定会听令。只是吕后拉拢了樊哙旧部,我已派人快马召曹参回长安稳住局势;王陵性子刚直,也需提前告知内情,免得他冲动坏事。”

二人正低声商议,远处传来吕后的车驾声。陈平立刻换上闲聊神色,笑道:“相爷近日气色好了不少,想来是陛下免罪后,心中大石落地了。”萧何心领神会,配合道:“托陛下洪福,只是家中田产租子核算繁杂,倒让我头疼。”吕后掀开车帘瞥了一眼,见二人只谈家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吩咐车夫离去。待车驾走远,陈平松了口气:“吕后耳目众多,日后议事需更谨慎。”萧何望着车驾消失的方向,沉声道:“暴风雨要来了,我们唯有守住未央宫烛火,方能稳固大汉根基。”

回到相府,萧何独自来到后院梅树旁。腊梅盛放,清香弥漫,他摩挲着“镇国柱石”玉珏,月光下玉珏泛着温润光泽。刘邦的托付、百姓的福祉、大汉的江山在心中交织,他豁然开朗:清名虽重,却不及苍生社稷。舍弃清名保全性命,方能继续为百姓谋福、为江山稳固效力,这便是身为“镇国柱石”的责任与圆满。“相爷,夜深了。”萧忠提灯走来。萧何点头走向书房,铺开竹简书写律法——户籍律、田律、吏律,每一笔都凝聚着对大汉长治久安的期盼。天蒙蒙亮时,门房匆匆来报:“相爷,宫里来人了,陛下病危,请您即刻入宫!”萧何心中一紧,放下毛笔整了整朝服,跟着内侍向皇宫走去。路上,东方朝阳初升,他默默道:“陛下放心,臣定会辅佐太子,守住您我一同打下的天下!”

这时,门房匆匆跑来禀报:“相爷,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病危,请您即刻入宫!”萧何心中一紧,放下粥碗,连忙整了整朝服,跟着内侍向皇宫走去。路上,他看着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心中默默道:“陛下,您放心,臣一定会辅佐太子,守住大汉的江山,守住您和臣一起打下的天下!”

此正是:

镇国珏寒映雪霜,功高偏惧主心防。

佯贪田宅污清誉,暗护生民解困殃。

梅落庭前藏劲节,诏留身后洗污黄。

未央烛影终宵在,为固炎刘鬓已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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