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民这个名字,连同他那沉默近乎诡异的身影,如同投入沈青心湖的一颗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让那原本趋于平静的湖面,漾开了一圈持续扩散的涟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对这个第七研究室的研究员,投入了远超常人的关注。
她开始有意识地、不露痕迹地留意与陈新民相关的所有信息。她仔细翻阅着过去的借阅记录,发现陈新民是资料室的常客,借阅范围很广,但主要集中在电子工程、信号处理、以及一些涉及基础物理和材料学的交叉领域。他的借阅频率并不算最高,但每次借阅的资料都很有针对性,而且归还极其准时,几乎从不拖延。
这符合一个严谨、专注的研究人员的形象。但沈青总觉得,他那过分的安静,那几乎不与人进行任何工作之外交流的习惯,以及那次捕捉到的、极其细微的侧耳倾听的动作,都像是一层精心涂抹的保护色,掩盖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真实。
她需要更近距离的观察。
机会出现在几天后。技术处下发通知,要求各科室资料室协助清查一批积压的、标注模糊的早期技术报告,进行重新分类和标注。这批报告数量庞大,年代久远,涉及多个研究室早期的探索性研究,其中就包括第七研究室的部分资料。
周老师将这项繁琐的工作主要交给了沈青和另外一位李资料员。这对沈青而言,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第七研究室过往的技术文件,从中或许能窥见陈新民研究轨迹的蛛丝马迹,甚至可能发现某些被刻意隐藏的关联。
清查工作枯燥而耗时。沈青和李资料员埋首于散发着陈年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报告堆中,一份份地辨认着模糊的标题和编号,根据内容摘要进行重新归类。沈青表现得极其耐心和细致,甚至主动承担了更多辨认困难字迹的工作。她的敬业和踏实,让原本对她有些疏离的李资料员,态度也缓和了不少,偶尔还会和她聊几句关于厂里生活的琐事。
在整理第七研究室的报告时,沈青格外用心。她发现,第七研究室早期主要从事的是民用无线电技术的应用研究,后来才逐步转向更专业的领域。陈新民的名字出现在几份大约十年前的合作研究报告上,当时他似乎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助理研究员。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合乎逻辑。
然而,就在她整理到一份关于“短波信号抗干扰滤波电路”的陈旧报告时,她的手指在翻阅附录的数据记录页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在那一页记录的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空白处,有人用极细的铅笔,写下了一个小小的符号——那是一个由三个交错三角形组成的、结构精巧的几何图案。
这个符号,沈青从未见过!它不是“信天翁”的飞鸟标记,也不是她所知的任何联络暗号。但它出现在这里,出现在第七研究室的早期技术报告上,带着一种刻意隐藏的、非技术性的意味!
是某个研究人员无意识的涂鸦?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标记?属于另一个潜伏者,或者另一个组织的标记?
她的心脏悄然加速。404厂的水,果然比她想象的更深!除了可能存在的“信天翁”网络,这里或许还隐藏着其他的秘密?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份报告归入相应的类别,但那个奇特的三角形符号,已经如同烙印般刻入了她的脑海。她需要将这个发现传递出去。
按照顾怀远的指令,非紧急情况,通过“沙狐”传递信息。
她开始留意那个送水的年轻男工。“沙狐”每隔一天会来资料室送一次热水,时间通常在下午三点左右。他依旧是那副木讷平凡的样子,推着水车,挨个房间送水,很少说话,动作也显得有些笨拙。
这天下午,快到三点时,沈青借口要去洗手间,离开了资料室。她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沙狐”推着水车从楼梯口上来。
两人在空旷的走廊里迎面相遇。“沙狐”似乎没有看到她,低着头准备从她身边走过。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沈青脚下似乎绊了一下,身体微微一个趔趄,手中拿着的一支铅笔“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滚到了“沙狐”的脚边。
“对不起。”沈青低声道歉,弯腰去捡铅笔。
“沙狐”也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弯腰似乎想帮忙。
两人的手几乎同时触碰到那支铅笔。在手指交错的电光石火间,沈青感觉到一个极小、极硬的物体,被“沙狐”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塞进了她的掌心。而她也顺势,将早已准备好的、卷成最小体积的、记录着“陈新民,第七研究室,异常安静,借阅范围特定”以及“发现未知三角标记,附于第七研究室早期抗干扰报告”的加密纸条,塞回了“沙狐”的手中。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沈青捡起铅笔,直起身,对“沙狐”点了点头:“谢谢。”
“沙狐”依旧是那副木讷的表情,含糊地应了一声,推着水车继续向前走去。
交接完成。无声,迅捷,天衣无缝。
沈青握紧掌心中那个硬物,快步走进洗手间,反锁隔间门。摊开手掌,那是一个用黑色绝缘胶带紧紧包裹的、只有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物体,形状不规则,看不出具体用途。
是新的装备?还是下一次联络的信物?
她来不及细想,将其小心地藏进内衣一个特制的暗袋里。然后,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表情,平静地走出洗手间,回到了资料室。
情报已经送出,她能做的,依旧是等待和观察。
日子在看似平淡的日常中继续。沈青逐渐熟悉了资料室的工作,也与周老师和李资料员建立了相对熟稔的工作关系。她依旧沉默寡言,但偶尔也会在周老师感叹腰酸背痛时,主动帮她捶捶肩膀,或者在她看不清小字时,及时递上放大镜。这些细微的关怀,让周老师看她的眼神愈发和善。
然而,沈青内心的警惕从未放松。她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覆盖在资料室这片信息交汇之地,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陈新民后来又来过两次,依旧是借阅那些偏理论的基础研究报告,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人交流的样子。沈青注意到,他每次来,目光似乎都会在资料室存放核心档案的那扇紧闭的铁门上停留一瞬,虽然时间极短,但那种下意识的关注,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似乎……对那扇门后的东西,有着某种执念?
而那个神秘的三角标记,沈青之后再未在其他资料上发现过,仿佛那只是一个偶然的、孤立的痕迹。
一周后的下午,“沙狐”再次来送水。这一次,他没有与沈青有任何接触,只是在给她的暖水瓶灌满水后,似乎无意地将热水瓶的塑料提手,朝着窗户的方向,轻轻转动了一个特定的角度。
这是一个极其隐晦的信号!意味着有情报反馈,或者新的指令,藏在了她宿舍的某个位置!
沈青的心跳悄然加速。她不动声色,直到下班时间,才如同往常一样,收拾东西离开。
回到招待所房间,她反锁上门,立刻开始仔细检查。窗户是固定的,无法打开。桌子和床铺她都检查过,没有异常。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每天使用的暖水瓶上。
她拿起暖水瓶,仔细观察。塑料提手看起来很普通。她尝试着像“沙狐”那样,朝着窗户的方向转动提手。当提手转到某个特定角度时,她发现,在提手与瓶胆连接处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不同于灰尘的白色东西。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其剔了出来。那是一小卷被紧紧揉搓过的、几乎透明的蜡纸。展开后,上面是用那种特殊的密写药水书写的几行小字,需要对着光线,调整特定角度才能看清:
“陈,背景复杂,曾涉足敏感频率研究,暂未发现明确异常,保持观察。”
“三角标记,来源不明,记录,勿深查,恐打草惊蛇。”
“重点:‘七·三一’核心数据流,留意异常借阅及复制行为。”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内容简洁,但信息量很大。组织上已经注意到了陈新民,但暂时没有确凿证据。那个三角标记,连组织都感到陌生和警惕,要求她不要擅自深入调查。而新的指令,是将监控重点,放在与“七·三一”工程核心数据相关的借阅和复制行为上。
这意味着,对方的渗透目标,极有可能就是“七·三一”工程本身!他们可能正在试图窃取最核心的技术数据!
沈青将蜡纸凑到台灯灯罩上,看着字迹在微弱的热度下缓缓消失。她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对手很狡猾,隐藏得很深。而她的任务,就是在这片信息的海洋中,找到那根可能存在的、连接着黑暗的针。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夜色笼罩的、如同巨大囚笼般的厂区。远处,“七·三一”工程所在的核心区域,灯火通明,如同这片戈壁孤岛上最耀眼,也最危险的灯塔。
狩猎,在无声中继续。而她,必须更加耐心,更加谨慎。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