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新城机械配件厂的大门，比起红星机械厂和h市第一机械厂，显得简陋而簇新。铁艺的大门上焊着厂名，油漆还没完全干透的样子，门口也没有气派的门楼和威严的警卫，只有一个穿着半旧棉大衣的老门卫，揣着袖子，在传达室门口踩着脚取暖，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林晓怼——不，现在是林芳了——紧了紧脖子上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巾，将那份“投亲”介绍信攥在微微出汗的手心里，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煤烟和金属碎屑的冰冷空气，朝着传达室走去。
“大爷，您好，我找技术科刘建国刘科长。”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和初来乍到的怯意。
老门卫抬起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虽然陈旧却浆洗得干净整洁的棉袄和那张带着些许疲惫与不安的清秀脸庞上停留片刻，语气还算和缓：“找刘科长？啥事？”
“我是他外甥女，从南边来的，来投靠他。”林晓怼将手里的介绍信递了过去。
老门卫接过信，眯着眼看了看，又对照了一下林晓怼的模样，点了点头：“哦，林芳是吧？刘科长交代过了。进去吧，右边那栋三层红砖楼，二楼最里面就是技术科。”
“谢谢大爷。”林晓怼低声道谢，心脏在胸腔里微微加速。刘建国交代过了？这意味着他确实接到了通知，而这个通知的来源，是福伯那条线？还是……布下陷阱的人？
她按捺住纷乱的思绪，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厂区。厂区不算太大，但布局紧凑，几栋新建的厂房和办公楼排列着，空地上堆放着各种钢材和半成品，工人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行色匆匆，与红星机械厂那种厚重沉淀的氛围不同，这里显得更加忙碌，甚至有些……混乱。
找到那栋三层红砖楼，踏上水泥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二楼最里面，一扇漆成深绿色的木门上挂着“技术科”的白底黑字牌子。
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再次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略显低沉的中年男声。
林晓怼推门进去。办公室不大，靠窗放着两张对在一起的旧办公桌，靠墙是一排文件柜，空气中弥漫着图纸、墨水和技术书籍特有的味道。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甚至有些古板的中年男人，正伏在桌上看图纸。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林晓怼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刘……刘科长？我是林芳。”林晓怼按照事先排练好的，微微躬身，声音不大不小。
刘建国放下手中的铅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仔细地打量着她，从头到脚，目光算不上严厉，却带着一种技术干部特有的、不放过任何细节的精准。
“嗯，信我收到了。”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指了指对面空着的一张椅子，“坐吧。”
林晓怼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做出拘谨听话的样子。
“身体怎么样了？信上说你之前下乡，身体不太好？”刘建国问道，语气平淡，像是在完成一项既定程序。
“好多了，谢谢表舅关心。”林晓怼按照设定回答，“就是……干不了太重的农活了，所以想着来投靠您，看厂里能不能给安排个轻省点的活儿。”她适时地抬起眼，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期盼和一丝不安。
刘建国推了推眼镜，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让林晓怼的心微微悬起。
“厂里现在各岗位都挺紧张。”他终于开口，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不过，既然来了，总得有个安排。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高中毕业。”这是“林芳”设定好的学历。
“嗯。”刘建国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这样吧，先到一车间去做个记录员，帮着统计下工时和物料消耗。活儿不重，就是需要细心。你看怎么样？”
记录员？林晓怼心里微微一动。这个岗位接触不到核心技术和机密，但能接触到最基础的生产数据和人员情况，对于“静观”和“融入”来说，倒是一个不错的位置。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
“我听表舅的安排。”她立刻点头，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我一定好好干，不给您添麻烦。”
刘建国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那就这样。我让小王带你去车间找李主任报到。”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了个号码，简单交代了几句。
放下电话没多久，一个二十出头、看起来挺精神的小伙子就跑了进来。“科长，您找我？”
“小王，这是新来的记录员林芳，你带她去一车间，找李主任安排一下。”刘建国吩咐道。
“好嘞！”小王爽快地应下，好奇地看了林晓怼一眼，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林芳同志，跟我来吧。”
林晓怼再次对刘建国道了谢，跟着小王走出了技术科办公室。自始至终，刘建国都没有表现出过多亲戚之间的热络，一切都严格保持着上下级和公务往来的分寸感。这种态度，反而让林晓怼稍微安心了一些。如果对方表现得过于热情，那才更值得警惕。
去一车间的路上，小王很健谈，主动介绍着厂里的情况。
“咱们厂别看新建不久，活儿可不少，主要是给几家大厂做配套零部件。”
“一车间是机加工主力，李主任人不错，就是脾气有点急。”
“你刚来，有啥不清楚的随时问我……”
林晓怼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轻声应和一句，并不多言，完美扮演着一个内向、怕生的新员工形象。
一车间厂房高大宽敞，里面排列着各式车床、铣床、钻床，机器轰鸣，机油味浓郁。工人们在机台前忙碌着，银白色的金属碎屑四处飞溅。这种熟悉的场景，让林晓怼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仿佛回到了红星机械厂的那个车间。
李主任是个身材敦实、嗓门洪亮的中年人，正叉着腰站在一台车床前跟工人说着什么。小王上前说明来意，李主任转过头，目光如电般扫过林晓怼，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记录员？我这正忙得脚打后脑勺，又塞个吃闲饭的来？”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小王有些尴尬。林晓怼心里却并无波澜，这种直来直去的车间主任，她见得多了。
“李主任，这是刘科长安排的……”小王试图解释。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李主任不耐烦地挥挥手，指着车间角落一个用三合板隔出来的、摆着两张旧桌子和几个文件柜的小区域，“喏，那就是记录台，以前的老张负责的，他调走了，乱得很！自己收拾去！具体要记什么，问你们组的孙姐！”
说完，也不再理会他们，转头又去盯他的生产进度了。
小王对林晓怼抱歉地笑了笑：“李主任就这脾气，人其实不坏。孙姐人挺好的，你有事找她。那我先回去了？”
“谢谢王同志。”林晓怼低声道谢。
小王离开后，林晓怼走向那个角落的记录台。桌子上落满了灰尘，散乱地堆着一些过时的生产报表、领料单和废弃的图纸，文件柜的门也虚掩着，里面塞得乱七八糟。
她没有立刻开始收拾，而是先静静地站在这里，观察着整个车间。工人们的操作习惯，物料的流转方式，各个机台的运行状态……这些细节，如同流水般映入她的眼帘，被她迅速分析和记忆。
这就是她作为“林芳”的起点。一个混乱的、不被重视的记录台，一个脾气火爆的车间主任，一群忙碌而陌生的工人。
她挽起袖子，找了一块破抹布，开始默默地清理记录台。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属于“林芳”的、逆来顺受的勤恳。
她知道，暗处一定有眼睛在看着她。刘建国的，李主任的，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人的。
她必须足够耐心，足够小心，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不激起任何波澜。直到她弄清楚这个“滨江新城机械配件厂”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以及那个将她引到这里的力量，究竟意欲何为。
忙碌的车间里，没有人过多留意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记录员。只有当她偶尔停下动作，抬头望向车间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时，眼底深处才会飞快地掠过一丝属于“林晓怼”的锐利与思念。
她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口袋，那里空空如也。陪伴她许久的那支钢笔，已经遗失在那片冰冷的焦林，或许正握在某个敌人的手中。
一种微妙的联系，似乎随着那支笔的丢失，而变得更加飘忽和不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