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基地内部的时间感是错乱的。没有日出日落，只有通道内恒定不变的柔和白光，以及房间内模拟的、会根据所谓“标准作息时间”调节亮度的照明系统。沈青在最初的昏睡与清醒间反复，身体像是生锈的机器，每一个关节的转动，每一次肌肉的收缩，都伴随着陌生的沉滞感和细微的、仿佛电流窜过般的能量涟漪。
顾怀远几乎寸步不离。他处理伤口、进食、休息都在沈青房间内完成，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两人之间的交流不多，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寂静中滋生。他会在她试图自己够水杯却因右臂沉滞而失败时，不动声色地将杯子递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则会在他因旧伤疼痛而微微蹙眉时，停下尝试活动身体的动作，避免制造任何可能打扰他的声响。
星骸提供的食物和药物，在顾怀远用他那些不起眼的小装置（有些似乎是“牧星人”的遗物，有些则像是他自己改装的）反复检测后，才被允许服用。味道寡淡，如同嚼蜡，但确实能感觉到一丝丝微弱的能量在滋养着近乎枯竭的身体。沈青没有抱怨，默默地吃着，感受着体力一丝丝地恢复，也感受着体内那个脆弱的“新平衡”在缓慢地、坚定地扎根。
第三天，沈青已经可以在顾怀远的搀扶下，缓缓在房间内行走。右腿落地时，那种沉滞感尤其明显，仿佛踩在密度极高的液体中。左腿则带着石躯特有的稳定，但抬腿迈步间，她能隐约感觉到石壳内部那冰冷力量的流动，如同水银在管道中无声滑行。
“试着……感受它。”顾怀远扶着她，声音低沉，“不是对抗，也不是命令，而是像感受你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沈青依言，将注意力集中在左腿。她不再试图去“驱动”那股力量，而是单纯地去“感知”它的存在，它的质感，它的流动规律。起初是一片冰冷的混沌，但当她放松精神，摒弃了恐惧和排斥后，一种奇异的“内视”感渐渐浮现。
她“看”不到具体的图像，却能“感觉”到左半身内部那复杂如星河流转的能量脉络，幽蓝色的“静默”之力在其中缓缓流淌，冰冷而浩瀚。而在右半身，虽然能量稀薄混乱，却也有微弱的、属于她自身生命力的光点在闪烁，与左半身的冰冷星河形成惨淡的对比。那淡蓝色的标记纹路，则像是一条蛰伏的暗影之河，沉默地横亘在两者之间。
这种感知非常模糊，时断时续，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第四天，博士再次出现，带着两名研究员和一台更加精密的移动扫描仪。
“例行检查，沈小姐。”博士的语气依旧温和，但那双透过镜片的目光，却像是解剖刀，试图剥离一切伪装，“我们需要评估你身体的恢复情况，以及规则平衡的稳定性。”
沈青配合地躺回医疗床，任由冰冷的扫描探头在身上移动。她紧闭双眼，集中精神维持着体内那脆弱的平衡，同时将那种新生的“内视”感压制到最低，只表现出对外界刺激的微弱反应和身体的疲惫。
扫描数据在屏幕上飞快滚动。博士仔细查看着，手指不时在电子板上记录。
“生命体征持续改善，能量熵值维持在安全阈值内。”他报出数据，语气听不出喜怒，“肉体与石躯的融合界面……比预期稳定。标记残留活性被压制在最低水平。很好。”
他放下电子板，看向沈青：“根据数据，你可以开始进行一些低强度的适应性训练了。这对你重新掌控身体，稳定平衡有益。我们会为你安排专门的训练室和指导人员。”
适应性训练？沈青心中微动，这或许是她了解自身变化、并在星骸眼皮底下悄悄积累力量的机会。
“谢谢。”她低声说，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期待和不安。
博士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带着人离开了。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
顾怀远走到床边，看着沈青：“感觉怎么样？”
“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有趣的标本。”沈青睁开眼，眼中没有刚才伪装的不安，只有一片冷静。
“他一直如此。”顾怀远淡淡道，“星骸收集、研究‘异常’，这是他们的本能。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利用他们的资源，达成我们的目的。”
他话锋一转：“适应性训练是个机会。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测试你现在的极限，熟悉新的力量。但记住，藏拙。不要暴露你那种……特殊的感知能力，以及你对石躯力量可能存在的、超出他们预估的掌控力。”
沈青点了点头。她明白，底牌越多，生存的机会才越大。
接下来的几天，沈青在一名沉默寡言、代号“铁砧”的星骸训练教官指导下，开始了所谓的“适应性训练”。训练室是一个纯白色的、可以模拟各种环境的巨大空间。
训练从最基础的开始——行走，慢跑，跳跃。每一个动作都异常艰难。右半身的沉滞让她动作迟缓，协调性极差，而左半身石躯的力量又时常失控，轻轻一跃就可能撞到天花板，随意一按就在特制的地板上留下蛛网般的裂纹。
“控制你的力量，沈青！”“铁砧”的声音如同他的代号，冰冷坚硬，“想象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像控制你的手指一样控制它！”
沈青咬牙坚持着，汗水浸透了训练服。她在一次次失败中，艰难地寻找着那种“感知”与“控制”的平衡点。她刻意表现得笨拙而吃力，将大部分精力用于压制左臂那过于强大的力量，只展现出比普通人稍强一些的体能和恢复力。
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当她进行纯粹的力量或抗冲击测试时，她会悄悄放开一丝对石躯的压制。那种磅礴的力量感再次涌现，虽然依旧带着冰冷的疏离感，却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不受控制。她发现，通过那种奇异的“内视”，她可以像调节水流阀门一样，极其精细地控制石躯力量的输出大小。
同时，她也开始尝试感知周围的环境。在训练室模拟出森林场景时，她能隐约“感觉”到那些虚拟树木内部流转的、微弱的能量模型；当模拟出强磁场环境时，她能察觉到左臂石壳与磁场之间产生的、几乎微不可查的能量交互。
这种感知能力在不断增强，范围也在缓慢扩大。
一次训练间隙，她坐在场边休息，看着“铁砧”教官在一旁调试设备。无意中，她将感知集中过去，竟然模糊地“感觉”到“铁砧”体内蕴含着一股远比普通人强大、凝练的生命能量，如同燃烧的熔炉，而在那熔炉的核心，似乎还隐藏着一丝……与星骸基地能量环境同源的、更加冰冷晦涩的波动。
星骸的成员，似乎也并非普通的凡人。
她没有声张，默默收回了感知。
除了训练，沈青和顾怀远也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尽可能多地观察着“方舟”基地。基地庞大得超乎想象，结构复杂，许多区域都需要极高的权限才能进入。他们目前活动的区域，仅限于生活区、医疗区和指定的训练区。通道中往来的人员都行色匆匆，表情冷漠，彼此间很少交流，整个基地弥漫着一种高效而压抑的氛围。
顾怀远凭借着他老道的经验和一些不为人知的小手段，偶尔能探听到一些零碎的信息——关于“净化派”近期愈发频繁的异动，关于星骸内部对“钥匙”和“牧星人”遗产的不同态度，甚至……关于几十年前那场导致沈青父母失踪的、被列为最高机密的实验室事故的零星档案编号。
每一个信息碎片，都让眼前的迷雾似乎淡了一分，却又显露出其后更加深邃的黑暗。
这天晚上，沈青结束训练回到房间，感觉身体虽然疲惫，但那种沉滞感似乎减轻了一些，对身体的掌控也熟练了不少。她坐在床边，尝试着集中精神，将那种“内视”感延伸到右臂那淡蓝色的标记纹路上。
纹路依旧沉寂，如同死物。但当她将感知凝聚到极致时，一种极其微弱、仿佛隔了无数层毛玻璃的、非人的“注视感”，隐隐约约地，从纹路深处传来。
它没有消失，只是潜伏得更深了。
就在这时，房间内的通讯器响了起来，是博士的声音：
“沈小姐，顾先生。请到中央观测室来一趟。我们有一些……新的发现，可能与沈小姐的身世，以及我们当前的处境有关。”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沈青和顾怀远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新的发现？是关于她的父母？还是关于……那枚被封印的“静滞水晶”？
（第二百二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