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黑风口,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枷锁。虽然身后那隘口依旧如同巨兽蛰伏的咽喉,虽然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狼狈,但脚下相对平缓的山坡和迎面吹来的、不带那么浓重杀伐气的山风,还是让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
王二娃没有选择继续赶路。天色已近黄昏,队伍体力消耗巨大,大壮虽然挺过了危险期,但依旧经不起连夜颠簸。他寻了一处背靠巨大山岩、前有稀疏林木遮挡的洼地,下令扎营休整。
这一次,不需要他过多吩咐。老烟枪主动带着几个状态稍好的手下,在营地外围布置简易的警戒陷阱和哨位;山猴子和黑娃则熟练地清理出一片空地,搜集干柴,点燃篝火;其余人则默默地将缴获的物资归拢,取出干粮和清水。
篝火燃起,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傍晚的寒意,也映亮了一张张疲惫却不再死气沉沉的脸。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柴火的烟味,构成了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大壮被安置在篝火旁最温暖、最避风的位置,身下垫着厚厚的枯草和缴获的棉衣。山猴子小心翼翼地用缴获的干净纱布,蘸着温水,一点点湿润着他干裂的嘴唇。或许是感受到了温暖和同伴的气息,昏迷中的大壮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近乎叹息的咕哝,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瞬。
这细微的变化,让一直守在一旁的山猴子和黑娃眼睛又是一红,却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掺杂着巨大欣慰的激动。
王二娃坐在篝火旁,手里拿着一块硬邦邦的压缩饼干,慢慢地咀嚼着。他的目光扫过营地里的每一个人。
山猴子和黑娃,这两个最早跟着他的少年,如今眼神里已经找不到半分当初在王家屯时的懵懂,只剩下被战火淬炼出的坚韧和一种对同伴近乎本能的守护。他们是“山鹰”最初的骨架,也是他最可靠的臂膀。
老烟枪和他手下的残兵们,虽然依旧显得笨拙,甚至有些粗野,但他们的眼神不再仅仅是麻木和求生欲。在经历了白马驿的胜利、长途行军的磨合以及黑风口的惊险后,一种名为“归属”的东西,正在他们心底悄然生根。他们开始主动承担任务,开始学着像山猴子他们一样思考,开始真正把自己视为这支队伍的一部分。
尤其是老烟枪,这个曾经啸聚山林、如今却落魄不堪的老匪,独眼里除了对王二娃的敬畏,更多了一种找到主心骨后的踏实,以及一丝不甘沉寂、想要重新证明自己的渴望。
王二娃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一支真正的队伍,光有纪律和战斗力是不够的,更需要一种能将所有人凝聚在一起的“魂”。这种“魂”,需要在一次次同生共死中孕育,需要在篝火旁的喘息声中悄然滋长。
他咽下最后一口饼干,拿起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都过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一愣,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围拢到篝火旁,有些疑惑地看着王二娃。就连负责外围警戒的人也竖起了耳朵。
王二娃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跳跃的火焰上。
“说说吧。”他说道,语气平淡,“从黑云寨出来,到跟着我们走到这里,有什么想法?怕死的,后悔的,现在可以说出来。过了今晚,就没有机会了。”
这话问得突兀,甚至有些冷酷。篝火旁顿时一片寂静,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残兵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忐忑和不安。老烟枪的独眼闪烁了一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第一个开口,声音沙哑:
“怕死?妈的,谁不怕死?在黑云寨被鬼子打破寨子的时候,看着身边弟兄一个个倒下的时候,老子尿都快吓出来了!”他毫不避讳地粗声说道,“后悔?当初是有点,觉得不该信你那套,觉得跟着你是送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篝火旁沉默的众人,又看了看躺在那里呼吸平稳的大壮,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可现在,老子不后悔!跟着‘山鹰’,咱抢了鬼子的药,救了弟兄的命!咱穿过了‘死人沟’,闯过了黑风口!咱他妈的像个人一样在打仗,在活着!不是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等着烂死!这比在黑云寨当个拦路抢劫的土鳖,强一百倍!”
他这番粗鲁却发自肺腑的话,像是打开了闸门。他手下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瓮声瓮气地接话:“老烟枪说得对!以前在寨子里,看起来威风,其实心里头虚得很!不知道明天在哪,不知道哪天就被鬼子或者仇家给端了!现在虽然苦,虽然险,但心里头踏实!知道为啥拼命,知道跟着谁干!”
“对!心里头踏实!”
“跟着‘山鹰’,有奔头!”
其他残兵也纷纷激动起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类似的想法。他们或许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那种绝处逢生后找到方向的激动,以及对王二娃和这支队伍逐渐产生的信赖,却是真实无比的。
山猴子和黑娃听着这些话,胸脯也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彩。
王二娃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那丝冰霜似乎又融化了一分。
当众人的声音渐渐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
“你们记住今天说的话。”
“这条路,很难,很苦,会死人,可能下一个死的就是我,或者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但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山鹰’就不会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跟鬼子干到底。”
“不是为了当英雄,是为了让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将来能少死几个像大壮这样的人,能让咱们的子孙后代,不用再像咱们一样,活在刺刀和恐惧底下。”
他的话语不多,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篝火旁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忐忑和不安,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沉重的坚定。
老烟枪用力地点了点头,独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手下那些残兵们也纷纷握紧了拳头。
王二娃不再多说,他拿起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篝火,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
“轮流休息,警戒加倍。”他下达了最后的命令,然后便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番话耗费了他不少心力。
众人默默散开,各自回到岗位或休息的地方。但篝火旁那番低语,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信任的纽带,在火光与低语中,被悄然加固。
希望的种子,在疲惫与坚定的交织下,正破土发芽。
夜色渐深,繁星满天。
在这片不知名的山洼里,一支名为“山鹰”的队伍,正围绕着篝火,进行着一次无声的蜕变。
前路依旧未知,但队伍的魂,已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