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轩的支持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王二娃雷厉风行,第二天拂晓,军号声还未响起,特务营的营地便已躁动起来。
没有冗长的队列操练,没有饭前嘹亮的军歌。取而代之的,是王二娃站在简陋的土台上,冰冷而简短的开场白:
“从今天起,忘掉你们在操场上学的花架子。”
“记住,你们要学的,是怎么在山林里活下来,怎么在鬼子枪口下弄死他们,而不是被他们弄死。”
“训练,会死人的。怕死的,现在可以退出,去后勤队,不丢人。”
台下,三百多双眼睛望着他,有茫然,有紧张,有跃跃欲试,也有如老烟枪手下那般隐含的不屑。但没有人动。
王二娃不再废话,手一挥:“全体都有!目标,黑石峪!负重三十斤,两个时辰内到达!最后十名,今晚没饭吃!出发!”
命令一下,队伍瞬间炸开了锅!黑石峪?那地方距离营地足有二十多里山路,还要负重三十斤?两个时辰?这怎么可能!
新兵们一片哗然,老兵们也面面相觑。就连山猴子和黑娃都暗自咂舌,这标准,比他们在敌后亡命时也差不了多少了。
“都愣着干什么?等鬼子请你们吃饭吗?!”老烟枪独眼一瞪,对着手下那帮还在发懵的残兵低吼一声,率先背起一个沉甸甸的、装着石块的背囊,闷头就往外冲。他手下的人见状,也只好骂骂咧咧地跟上。
山猴子和黑娃对视一眼,咬了咬牙,也迅速整理好装备,招呼着原“山鹰”的几个骨干,跟了上去。新兵们看着老兵们都动了,虽然心里打鼓,也只好硬着头皮,背上那远超他们平时负荷的重量,乱哄哄地涌出了营地。
王二娃没有跟随大部队,他如同幽灵般缀在队伍侧翼的山林里,目光冰冷地注视着这支如同放了羊般的队伍。
混乱,从出发的第一刻就开始了。
新兵们根本不懂得如何分配体力,一开始就拼命猛冲,结果没跑出几里地,就有人开始大口喘气,脚步踉跄。负重更是成了噩梦,粗糙的绳索勒进稚嫩的肩膀,沉重的背囊压弯了腰,不断有人摔倒,背囊散开,里面的石块滚落一地。
老烟枪手下那帮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虽有几分力气,却毫无章法,只知道凭着一股悍勇闷头往前冲,很快就因为路线选择错误或者内讧而浪费了大量体力,速度反而慢了下来。
只有山猴子、黑娃等少数原“山鹰”骨干,还能勉强维持着节奏,利用地形,选择相对好走的路径,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拉扯一把掉队的新兵,或者呵斥几声因为争抢路径而差点打起来的老兵油子。
王二娃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出手干预,也没有任何指示。他需要让这些人自己品尝到苦头,认识到差距。
两个时辰的期限如同催命符。当太阳升高,山林间的温度开始上升时,队伍已经被拉扯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长蛇。哭喊声,叫骂声,哀求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因为脱力、中暑或者扭伤而倒下,被临时指定的卫生员(由略懂包扎的新兵担任)勉强拖到路边。
最终,当王二娃如同标枪般立在黑石峪那光秃秃的山顶上时,能够勉强在规定时间内、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爬上来的,不足百人。而且个个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倒在地,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山猴子和黑娃也在其中,他们虽然到达,却也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靠着岩石大口喘息,看着身后那漫长而狼狈的队伍,眼神复杂。
老烟枪是少数几个还能站着的老兵之一,他拄着步枪,独眼扫过山顶上稀稀拉拉的人群,又看了看山下还在挣扎攀爬的、以及更多已经放弃、瘫在半路的士兵,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王二娃的目光扫过山顶上这群“幸存者”,又望向山下。
“原地休息一刻钟。”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一刻钟后,训练继续。科目,野外方位判定与简易地图绘制。”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把刚刚升起一丝庆幸的“幸存者们”彻底打入了深渊。连山猴子都忍不住哀嚎一声:“二娃哥……不,营长……这……这还要练啊?”
王二娃没有看他,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群山:“鬼子会因为你累,就让你休息吗?”
没有人再敢说话。一刻钟的休息短暂得如同错觉。当王二娃再次下令时,所有人都挣扎着爬了起来。
接下来的训练,更是让这些习惯了队列和刺杀的士兵们如同打开了新世界(地狱)的大门。
他们被要求仅凭一个简陋的指北针和粗糙的地形草图,在完全陌生的山林里寻找预设的目标点。有人迷失了方向,在同一个山头转了整整半天;有人因为误判地形,差点失足摔下悬崖;更多的人,则对着那张鬼画符般的地图,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王二娃穿梭在训练队伍中,如同一个冷酷的判官。他不会直接告诉你答案,只会用最简短的话语指出你的错误,或者在你即将犯下致命错误时,用一颗精准投掷到你脚边的石子作为警告。
“方向错了,偏东十五度。”
“那个山坡是断崖,绕行。”
“地图上的等高线,代表高度,不是让你画波浪。”
他的指点精准而吝啬,每一次都直指要害。士兵们从一开始的怨声载道,到后来的麻木接受,再到最后,开始有人偷偷观察王二娃的动作,模仿他判断地形、选择路线的思路。
老烟枪在一次寻找水源的训练中,凭借多年土匪生涯对山林的熟悉,第一个找到了目标,得到了王二娃一句极其罕见的“尚可”评价。这个粗豪的汉子,竟然激动得独眼里都冒出了光,对着手下那帮同样与有荣焉的残兵低吼:“看到没?老子说过,咱这身本事,有用!”
夜幕降临,当这支被操练得几乎灵魂出窍的队伍,拖着灌铅的双腿,互相搀扶着、甚至爬行着返回营地时,迎接他们的不是热饭,而是王二娃冰冷的声音:
“今晚,夜间潜伏与伪装。目标,潜入营地指挥部,取得桌上的口令条。被哨兵发现者,明早加练二十里山地越野。”
绝望的哀嚎被强行压回喉咙。士兵们就着冷水啃完硬邦邦的干粮,便再次没入漆黑的夜色中,像一群笨拙的土拨鼠,开始在营地周围学习如何利用阴影、如何消除气味、如何控制呼吸。
这一夜,营地周围的哨兵们抓“老鼠”抓得不亦乐乎。不断有垂头丧气的士兵被从草丛里、土坑里、甚至粪堆旁揪出来。
山猴子和黑娃凭借着在敌后练就的本事,倒是成功潜入了指挥部附近,却在最后关头因为配合失误,被警觉的哨兵发现,功亏一篑。
只有极少数几个人,凭借着运气、机灵或者一点点天赋,成功摸到了口令条。其中一个,竟然是那个第一次政治学习就睡着的黑娃。当他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看着王二娃脸上那丝几乎看不见的波动时,这个憨厚的汉子,咧开嘴,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第一天的高强度、超常规训练,就在这种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极限折磨下,结束了。
当士兵们终于可以倒在冰冷的土炕上时,很多人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直接昏死过去。营地里鼾声如雷,间或夹杂着几句梦呓般的咒骂或哀求。
王二娃没有睡。他站在自己的窑洞外,听着营地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辰。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淬火的痛苦,远不止于此。
但他更知道,只有经过这般地狱般的锤炼,这些散乱的铁渣,才有可能熔炼在一起,锻打出足以劈开黑暗的锋芒。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幕,看到了那个在延安的兄弟。
铁蛋,你也在经历着你的淬炼吗?
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变得更强。
为了再见之时,能无愧于肩上的责任,无愧于……这片染血的土地。
淬火,方始。锋芒,未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