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回来了。
不是在梦中，不是在回忆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野人岭特务营的营部门前。
他依旧是那个铁塔般的汉子，但近半年的延安学习，在他身上刻下了肉眼可见的烙印。原本憨厚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与思索，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不再是单纯的勇悍，而是沉淀下了一种更加厚重、更加坚定的光芒。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帖整齐的灰布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背上还背着那根用粗布仔细包裹的桃木主干。
他是跟着分区派往军区开会的干部队伍一起回来的。当他的身影出现在营地入口时，第一个认出他的是正带着新兵练习土工作业的黑娃。
“铁蛋哥？！”
黑娃的惊呼声如同点燃了引信，瞬间引爆了整个营地！
山猴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掩体里跳了出来，看着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庞大身影，张大了嘴巴，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出来，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
老烟枪和他手下那帮残兵也愣住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喧哗。他们虽然和铁蛋相处时间不长，但共同经历过生死，那份情谊非同一般。
王二娃正在营部与李文轩和周维汉商讨反扫荡预案，听到外面的骚动，他走到窗前。
当看到那个站在阳光下、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时，王二娃那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眸，终于荡开了一圈清晰的涟漪。他放在窗棂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出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铁蛋被山猴子、黑娃以及闻讯赶来的原“山鹰”骨干和老烟枪等人团团围住，看着他们激动地捶打着铁蛋结实的胸膛，看着铁蛋那憨厚的、却仿佛脱胎换骨般的笑容。
“是铁蛋同志回来了？”周维汉政委也走到窗边，笑着问道，“听说在抗大表现很出色啊，思想觉悟和军事理论都提高很快。”
李文轩也感慨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当初那个愣头青，如今也像个真正的革命军人了。”
王二娃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当外面的激动稍稍平复，铁蛋分开人群，目光精准地投向了营部的窗户，与王二娃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铁蛋立正，抬手，向王二娃敬了一个标准而有力的军礼。
王二娃缓缓抬起手，回礼。
一切，尽在不言中。
……
铁蛋的归来，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特务营中激起了新的波澜。
他带回来的，不仅仅是更加系统的军事知识和政治理论，更是一种全新的视角和思维方式。
当天晚上，在王二娃那间简陋的营部里，油灯如豆。
王二娃，铁蛋，李文轩，周维汉，以及被特意叫来的山猴子、黑娃、老烟枪等骨干，围坐在一起。
铁蛋没有叙旧，也没有炫耀在延安的见闻，他直接摊开了一张自己绘制的、关于野人岭及周边地区的地形与敌我态势草图，开始阐述他对于反“扫荡”的思考。
他的声音沉稳，条理清晰，不再是过去那个只懂得猛打猛冲的铁蛋。
“鬼子的‘铁壁合围’，核心是‘囚笼政策’，企图用碉堡、公路、封锁沟，将我们的根据地分割、压缩，最后困死。”铁蛋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我们不能被动地在山里等着他们来合围，必须跳出去！把内线作战的被动，转化为外线作战的主动！”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以特务营这支已经初具锋芒的尖刀为骨干，联合分区其他主力部队和地方武装，在鬼子合围圈尚未完全形成之际，主动向敌占区薄弱环节出击！
“这里，马家集，是鬼子一个重要物资中转站，守军只有一个中队的伪军和少量鬼子顾问。”铁蛋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位置，“打掉它，不仅能缴获物资，更能打乱鬼子的后勤部署，吸引其兵力回援，为根据地内其他部队的转移和群众疏散争取时间！”
这个计划极为冒险，等于是虎口拔牙。一旦被鬼子黏住，后果不堪设想。
老烟枪听得直嘬牙花子，独眼里闪烁着兴奋与担忧交织的光芒。山猴子和黑娃则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铁蛋。
李文轩和周维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一丝意动。
“计划很大胆。”周维汉缓缓开口，“但是，铁蛋同志，你想过没有，特务营虽然经过整训，但毕竟成军时间短，缺乏大战经验。主动出击敌占区核心据点，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铁蛋的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的王二娃：“营长，你觉得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王二娃身上。
王二娃看着地图，看着铁蛋标注出的那条大胆的进攻路线和撤退方案，许久，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
“风险，一直都有。”王二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躲在山里，风险更大。鬼子的炮火，不会因为我们躲着，就不落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铁蛋规划的路线移动。
“马家集，位置关键，打掉它，确实能起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王二娃的指尖在马家集上顿了顿，然后猛地向旁边一划，“但是，撤退路线，这里需要调整。走老鹰嘴，虽然近，但地形过于复杂，容易被堵死。改走黑水河，利用河道掩护，虽然多绕二十里，但更安全。”
铁蛋眼睛一亮，立刻点头：“营长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王二娃继续道：“进攻时间，选在凌晨四点。那是人最困顿的时候。进攻方式，不能强攻，要智取。老烟枪。”
“到！”老烟枪猛地站起。
“你带几个人，化装成送柴的百姓，提前混进去，摸清仓库和指挥部的位置，伺机制造混乱。”
“山猴子，黑娃。”
“到！”
“你们各带一个排，负责解决东西两侧的哨兵和巡逻队，控制制高点。”
“铁蛋。”
“到！”
“你带主力，在我发出信号后，从正面突入，直扑仓库和指挥部，速战速决！”
“我负责外围策应和断后。”
王二娃的部署，比铁蛋的计划更加精细，更加狠辣，充分考虑到了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并将特务营每一个骨干的特点都发挥到了极致。
铁蛋听着，眼中敬佩之色更浓。他发现，二娃哥不仅仅是在战术上更加老辣，在对于部队的掌控和运用上，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不再是那个只依靠个人武勇的尖兵，而是一个真正懂得如何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
周维汉和李文轩也听得频频点头。
“好！就按二娃同志的计划执行！”周维汉最终拍板，“这次行动，代号——‘淬火’！就是要用鬼子的血，来为我们特务营这把新打造的刀，开锋！”
计划一定，整个特务营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战前动员，物资准备，路线侦察，化装潜入的细节推演……每一个环节都在王二娃和铁蛋的亲自督导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士兵们得知即将主动出击，非但没有恐惧，反而个个摩拳擦掌，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和一种被信任、被委以重任的荣耀感。高强度的训练，早已将他们磨砺得渴望战斗，渴望用敌人的鲜血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出发的前夜，月光如水。
王二娃和铁蛋并肩站在营地外的山坡上，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
“二娃哥，”铁蛋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在延安，我学到了很多。知道了我们为什么打仗，知道了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王二娃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望着远方：“说说。”
“我们打仗，不是为了当官发财，不是为了个人恩怨。”铁蛋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是为了让普天下的穷苦人，都能过上好日子，是为了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新中国。”
这些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或许会显得有些空洞。但从经历了生死、又在革命熔炉中淬炼过的铁蛋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王二娃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道理，很重要。但要让弟兄们明白这些道理，光靠嘴说不行。”
他转过头，看向铁蛋，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如海：“得让他们看到，我们流的血，换来了什么。得让他们在战场上，亲身感受到，他们守护的是什么。”
铁蛋重重点头：“我明白，二娃哥。”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峦。
夜风拂过，带来远山草木的气息。
明天，将是淬火成钢的最后一道工序——血与火的洗礼。
特务营这把新铸的利刃，即将劈向敌人的咽喉。
是折断，还是饮血而归？
答案，就在即将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