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把那块掰不断的弹片扔进铁盆,发出一声闷响。工坊里炉火还烧着,匠人们正围着新炮底座讨论支架承重。他走过去抓起炭笔,在图纸上划了几道线,又停下。
材料不够了。
早上清点库存时他就发现了。火药只剩三袋,每袋不过十斤。精铁用完了,最后一批熟铜也快见底。军器监送来的铁板只够做两门炮的护套,再往后,连木料都得省着用。
“老陈。”他转身喊,“停一下。”
老陈抬起头,手上还握着锉刀。“怎么了?”
“今天先别锻管了。”张定远把炭笔放下,“所有非核心部件停工,集中做炮膛和引信孔。”
老陈皱眉:“可你说过要赶进度。”
“材料撑不住满负荷。”张定远走到墙边柜子前,打开锁扣,翻出账册。纸页已经发黑,边角卷起。他手指一行行往下移,念出数字:“火药存量,三十七斤;熟铁块,十二块;熟铜板,五张。按标准配比,这些只够两次试射。”
没人说话。
年轻匠人站在角落,手里抱着刚磨好的螺杆。“那……我们等补给?”
“我已经派人去主帅大营报信。”张定远合上账册,“但现在就得减产,不然明天连一根铜箍都做不出来。”
刘虎这时候从外面进来,肩上落着雨珠。“路不好走,传令兵说可能要晚半天。”
张定远点头。他知道戚帅那边也不轻松。前线各营都在要东西,粮草、箭矢、战车配件,哪样都不够。火器营这次要得多,又是火药又是铁料,别人看了难免有想法。
但他不能等。
下午他亲自写了军报,写明所需物资种类和数量,特别注明“破浪炮已具备实战条件,唯缺材料无法量产”。他让亲兵快马送去,加了火漆印,标了急件。
等消息的时间里,他带着匠人重新排了工序。先把能做的零件做完,比如炮架滑槽、定位销。火药和精铁留到最后一步用,尽量不浪费。
天快黑时,雨下大了。
工坊屋顶漏了一处,水滴落在铁砧上,啪啪作响。几个匠人拿陶盆接水,老陈蹲在角落检查刚铸好的炮耳,发现有一处砂眼。
“这铁不行。”他说,“杂质太多。”
张定远接过来看了看,扔进废料堆。“换备用料。”
“没有了。”老陈抬头,“最后一块用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半夜,张定远还在工坊。他坐在长桌前,面前摊着图纸,手里捏着一块木片。这是铁力木的边角料,颜色深红,沉手。他用刀削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咬了一下,确认没腐烂。
外面传来脚步声。
刘虎推门进来,身上全是泥。“来了。”
“谁?”
“车队。戚帅的人。”
张定远站起来就往外走。
雨还在下,地面成了泥潭。三辆板车陷在门口,车轮卡在沟里。押车的是戚继光的亲兵队长,正指挥士兵抬货。
第一辆车装的是火药桶,共六只,每只五十斤,封口贴着帅府火印。第二辆是铜箱,五口,里面是黄澄澄的熟铜板。第三辆最重,拉的是铁板,四块,厚两寸,表面打磨过,一看就是船厂备用来修战船的。
“戚帅批的。”亲兵递上手令,“火药全拨,铜料尽出,铁板征用。另附书信一封,命我当面交你。”
张定远接过手令,展开看。
字迹刚劲:
“火器营为抗倭利器,凡所需物资,优先供给。若有异议,由本帅承担。——戚继光”
他看完,把信收好。
“东西卸下来,搬进工坊密室。”他下令,“火药单独存放,铁板盖防雨布。”
士兵们开始搬运。张定远亲自盯着,每桶火药都验了封条,每块铜板都核对编号。老陈带人过来帮忙,看到铁板时愣了一下。
“这是船厂的料。”
“现在是我们的了。”张定远说。
雨越下越大。他的铠甲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也没披蓑衣。他站在工坊门口,看着最后一块铁板被抬进去,才转身走进屋。
所有人已经集合。
“材料到了。”他说,“火药够五次试射,铜铁足够做十门炮。”
匠人们松了口气。
老陈问:“什么时候开工?”
“现在。”张定远把戚帅的手令贴在墙上,“从今晚开始,两班轮换。火药有限,每一颗弹壳都要合格。铁板珍贵,每一道工序都不能出错。”
有人问:“要是再炸膛怎么办?”
“那就再试。”张定远说,“炸一次,改一次。直到它能打穿石墙为止。”
他走到炉边,拿起火钳,伸进炭火里夹出一块烧红的铁坯。
“老陈!备料!今夜继续锻管!”
老陈应了一声,招呼学徒添炭。风箱拉开,火焰猛地蹿高。铁锤声重新响起,一下一下,砸在铁砧上。
张定远站在炉火前,看着那块通红的铁。它正在变软,等待成型。
外面雨声未歇。
工坊内,火光映在他脸上,一明一暗。
他没动。
炭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溅到他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