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官道两侧的枯枝挂着露水,队伍已行出十余里。张定远走在队列前段,脚步稳定,右手始终贴在腰侧火铳绑带上。他没有随大队继续前行,而是忽然停下,蹲下身去。
脚印很浅,但方向直指官道,步距紧凑,落地轻而收足急。他伸手抹开泥面浮土,露出底下压实的痕迹——这不是猎户踩出的踏实步伐,也不是流民逃荒时拖沓的踉跄。这是探子,轻装疾行,刻意避重就轻。
“刘虎。”他低声唤。
刘虎立刻靠过来,半蹲在他身旁,顺着他的手势看去。
“你看这里。”张定远指尖划过一簇被压倒的灌木,“折口新鲜,断茎还在渗汁。昨夜无雨,最多不过几个时辰。再看这土,松而不乱,有人特意掩过踪迹,却忘了风是从北吹来的。”
刘虎点头:“要是野兽,不会往高处走。”
“对。”张定远站起身,从怀中取出那张折好的阵图,翻到背面。墨线勾勒出山势走向,他用指甲在一处狭窄谷口划下标记,“他们往那边去了。地势收窄,视野受限,最适合藏人窥探。”
一名士卒皱眉:“咱们是奉命行军,不是追贼。万一耽误行程……”
“耽误的是敌情。”张定远打断,“若放此人脱身,不出三日,倭寇便知我军动向。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另一人低声嘀咕:“可没上峰命令,擅自离队……”
“戚帅教我们布阵,为的是应变。”张定远目光扫过众人,“鸳鸯阵八兵协力,进退有度。现在我们就是一支小阵,缺了谁都不行。我不是带你们去送死,是抢在敌人之前,把路封死。”
刘虎拍了下肩甲:“他说得对。咱们十个一起练出来的,信他一次又如何?”
短暂沉默后,几人陆续点头。
张定远不再多言,迅速分派任务:“四人前导,探路清障;两人左右包抄,警戒侧翼;刘虎带两人居中策应,随时准备接应。我断后控局,保持静默,不得交谈。”
队伍立即重组,呈箭矢形向前推进。脚步放轻,甲片用布条裹住,连火铳都卸下击锤保险。山路渐陡,植被愈发密集,每一步都踩在碎石与腐叶交叠的地面上。
三十步外,前导士卒忽然抬手示意。
张定远快步上前,伏低身子。前方是一处狭窄谷口,两壁岩石夹峙,中间仅容三人并行。草丛深处,一道微弱反光一闪即逝。
他挥手止步,亲自匍匐靠近。拨开杂草,一根麻绳横贯小径,末端系在一根削尖的枯枝上,另一头牵连着上方斜倚的巨木。稍有触碰,便会拉动机关,使巨木滚落。
“绊索。”他低声说,“下面是坑,上面是石,想让我们自投罗网。”
刘虎绕至高处查看后返回:“左边崖壁有碎石带,勉强能走。”
“改道。”张定远下令,“走崖边,贴岩壁行进,一人跟一人,不准踩空。”
队伍缓缓转向,沿着陡峭边缘移动。碎石在靴底打滑,有人几乎失衡,却被身旁同伴一把拽住。张定远最后一个通过,临走前回头看了眼那根绊索——麻绳绷得笔直,显然刚刚有人触发又迅速解除。
他知道,对方也在观察他们。
穿过山谷后,地势略平,林木渐密。张定远立于一块突出岩体之上,俯瞰前方。远处山脊线清晰可见,林影交错,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声。
他取出火铳,检查药池干燥与否,确认引信完好。随后将铳背回肩上,手仍搭在绑带处。
“刚才那人,”刘虎低声道,“是不是故意留破绽给我们发现?”
“有可能。”张定远眯眼,“诱我们深入,或是拖延时间,让主队转移。”
“那还追吗?”
“追。”他说,“但他们怕我们识破陷阱,说明他们还没准备好。我们现在动得越快,他们就越乱。”
话音未落,前方林隙间一道黑影掠过树干,动作迅捷,明显不是野兽。那人穿着深色短褐,腰挎短刀,肩挂皮囊,左耳缺了一角。
张定远认得那种装束——倭寇斥候的标准打扮。
“是他。”他压低声音,“盯紧他,别让他脱出视线。”
队伍再次启动,速度放缓,步步为营。林间光线昏暗,落叶覆盖地面,每一步都需试探。张定远走在最前,左手按在怀中阵图上,右手始终不离火铳。
忽然,前方斥候停下脚步,转身望来。
四目并未相接,但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略作迟疑,随即转身钻入密林深处,身影迅速消失。
“他在引我们进去。”刘虎提醒。
“我知道。”张定远咬牙,“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他看到了我们的兵力、行进节奏、装备配置。这一趟情报一旦传回,下一波袭击就会更有针对性。”
“那就更要阻止他。”
“所以——”张定远深吸一口气,“缓进,弓手上弦,火铳解锁,准备应对突发接触。”
队伍缓缓向前推进,进入密林边缘。树冠遮蔽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气息。每一步落下,都有枯枝断裂的细微声响。
张定远抬起右脚,踏进林中第一片阴影。他的靴底碾过一片半埋的松针,脚下传来轻微异样——像是踩到了某种硬物。
他立刻停步,低头看去。
松针下露出一角金属,呈钩状,表面涂黑,连接着一条极细的铁丝,延伸进更深的灌木丛。
他缓缓抬头,望向林深处。
那里,寂静无声。
但他知道,有人正在等着他们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