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伏在亲兵背上,冷风灌进衣领。他的右手一直没松开剑柄。剑还在,他就没倒。
亲兵脚步很稳,但每一步都让伤口撞一次。他咬着牙,不出声。回到医帐,亲兵将他轻轻放在床板上。医官立刻上前,手里拿着银针和药碗。
“将军,得施针镇痛,不然血止不住。”
张定远抬了抬右手,声音低:“不用。痛能醒神。”
医官愣住,没再动。他知道这个人一旦开口,就不会改主意。
张定远左手慢慢伸进怀里,摸到那块铭牌碎片。铁片边缘粗糙,硌着掌心。他没拿出来,只是攥紧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探子冲进来,单膝跪地。
“报!沿海三村发现倭船踪迹,数量逾百艘,行迹飘忽,似有调动。”
张定远睁眼,目光落在沙盘方向。
“粮道可查?”
“已封锁核查,暂无异常。”
“传令,加派巡哨,每两刻一报。若有船只靠近,即刻点燃烽火。”
探子领命退下。
张定远撑起身子,靠在墙边。左肩的布条渗出血,但他没管。亲兵想扶,被他摇头拦住。
第二个探子很快进来,脸上带着海风刮出的裂口。
“东线急报,倭寇主力正向台州方向移动,沿途劫掠村庄,却不驻扎,也不筑垒。”
张定远盯着沙盘,眼神不动。
“走的是哪条路?”
“沿海小道,绕过卫所,直插内陆。”
张定远点头,对亲兵说:“取沙盘来。”
亲兵搬来木托,把沙盘放在床前。张定远用右手拨动小旗,标出倭寇行进路线。手指微微发抖,但他一笔没停。
“不对。”他低声说,“他们不占村,不屯粮,说明不是为地盘而来。劫掠只为掩人耳目。”
亲兵站在一旁,不敢接话。
第三个探子是火器营直属侦骑,脚底磨破,裤腿沾满泥浆。他跪下时,膝盖砸在地上。
“属下潜入倭寇外围营地,听到山本与几名头目密会。他说……‘破铳之策’已有眉目,只需等明军火器营动手一次,便可仿制反击。”
张定远眼神一沉。
“原话是‘破铳之策’?”
“一字不差。”
帐内安静下来。
张定远右手慢慢移到剑柄上,指节收紧。他闭眼片刻,再睁眼时,已有了决断。
“传令:工坊外围加派暗哨,每半个时辰轮换一次。火器图纸即日起分级封存,非统将手令,任何人不得调阅。”
亲兵记下命令,立刻去办。
张定远靠回墙边,呼吸比刚才重了些。伤口在渗血,但他没叫医官。他盯着沙盘上的小旗,一条从东岸延伸出来的红线,像蛇一样爬向台州。
“他们不想打人。”他自语,“他们想毁器。”
火器营是他亲手建起来的。每一门炮,每一支铳,都是拿命换出来的。现在有人想把它从根上毁掉。
不行。
他抬起右手,指向门口:“再派一队人,去查那百艘船的底细。看是不是空船摆阵,虚张声势。”
亲兵应声而出。
雨声停了,窗外天色微亮。张定远左手按着胸口,那里有铭牌碎片,也有跳动的心脏。他没合眼。
又一个探子进来,带来新的消息。
“南隘口守军发现,昨夜有倭寇小队试图接近火器营后山,被哨兵击退。对方只放了一箭就撤,箭上有黑漆标记。”
张定远立刻问:“箭在哪?”
“已送至工坊,老陈正在查看。”
“让他查完立刻来报。另外,所有火器部件今晚全部转入地下密室,地面只留假工坊。”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果断。
亲兵写完最后一行,抬头问:“是否通知戚帅?”
张定远摇头:“先不急。情报还不全,不能惊动主帅大营。我们自己先把眼线铺开。”
他顿了顿,又说:“让刘虎带一队人,去查那批铁力木的运输路线。我总觉得,倭寇知道我们缺材,才故意在南岭设伏伤人。”
亲兵记下,退出去传令。
帐内只剩他一人。医官想进来换药,被亲兵拦在外头。
张定远看着沙盘,右手搭在剑上。他的呼吸很轻,但节奏稳定。每一次吸气,都像在计算距离;每一次呼气,都像在推演路线。
第一个探子的消息是虚的。百艘船,没有补给线,不可能持久。这是佯动,目的是引明军分兵。
第二个探子的情报更危险。倭寇主力绕过防线,直扑台州。台州有码头,有仓库,更有通往内地的官道。他们不是来抢的,是来断粮道的。
第三个消息最致命。“破铳之策”——他们已经盯上了火器营的技术。一旦让他们摸清结构,仿制出来,反打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张定远伸手,从怀里掏出铭牌碎片。上面刻着“破浪”二字,是他亲手写的。
他用右手拇指擦过那两个字。
“你们想毁它?”他低声说,“我偏要让它响得更狠。”
亲兵回来,说老陈查了那支箭。箭杆用的是南岭松木,和运铁力木的路线一致。黑漆标记是倭寇内部传递信号的方式,表示“目标确认”。
张定远眼神一冷。
“果然是冲着工坊来的。”
他下令:“从现在起,所有进出工坊的人员,必须持双令——我的手令,加上老陈的火印。少一个,都不准进。”
亲兵立刻去办。
天光渐明,雨后的空气带着湿气。张定远靠在墙边,左手仍按着胸口。他没睡,也没闭眼。
沙盘上的小旗多了三面,分别标在东岸、南隘口和台州西郊。每一面旗,都是一条命换来的消息。
他右手慢慢收紧,剑柄被握得发烫。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值夜军官来了。他手里拿着三份报告:炸点分析、药量记录、结构缺陷。
张定远点头:“放下吧。”
军官没走,低声问:“残件整理好了,您要看吗?”
“等会儿。”他说,“先让人把最新一批火铳的卡槽全部重检。我怀疑,上次混进来的不只是赵六一个人。”
军官领命退出。
张定远低头,看到自己右手指节发白。剑还在手里。他没松。
窗外天色由灰转白,晨雾弥漫。三个探子陆续离开,身影消失在营中道路上。
他斜倚病榻,左手按着铭牌碎片,右手搭在剑柄。沙盘上的旗子静静立着,像一支支未出鞘的刀。
亲兵进来,轻声说:“将军,歇一会儿吧。”
张定远摇头:“倭谋渐明,我心须更明。”
他盯着沙盘,目光落在台州方向。
“他们以为我们伤了,就会乱。”他低声说,“但他们不知道,伤得越重,看得越清。”
亲兵没说话,默默退到一旁。
张定远抬起右手,指向沙盘边缘的一处空白地。
“这里。”他说,“他们会从这里绕进来。”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
一个士兵冲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
“工坊急报!老陈说,地下密室的锁被人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