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紧闭的柴门,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陈长生脸上。
柳母那见鬼般的惊恐眼神和“你没死?”的尖锐质问,还在耳膜间嗡嗡作响,混合着腹中灼烧的饥饿感,让他一阵阵头晕目眩。
没死?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
这一年,这座小镇究竟发生了什么?!
强烈的困惑和不安压过了饥饿。他不能再待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站着。他必须弄清楚真相。
他迈开脚步,几乎有些踉跄地冲出了荒芜的小院,踏上了熟悉又陌生的青石板街道。
脚步虚浮,不是因为虚弱——那27点属性带来的力量感沉甸甸地蕴藏在四肢百骸——而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让他恍如梦中。
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门窗紧闭,不少甚至用木板粗糙地钉死了窗棂,像是防御过什么。墙壁上随处可见斑驳的污渍和…一些已经发黑、难以辨认的泼溅状痕迹。几处院墙有明显的破损坍塌,只用乱石和泥土胡乱垒砌修补,透着一种仓促和荒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散去的、混合着草木腐烂、灰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臭和血腥的味道。
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一两个身影匆匆走过,也都是低着头,步履急促,仿佛生怕在街上多停留一刻。他们的衣着比记忆中更加破旧,脸上带着一种被苦难磨砺出的麻木和惊弓之鸟般的警惕。
看到他这个“陌生人”突然出现,那些零星的路人先是下意识地避让,随即投来警惕打量的目光。但当他们的视线触及陈长生那身沾满陈年血污和灰尘、与小镇格格不入的旧衣,以及他那虽然憔悴却异常明亮锐利的眼睛时,所有的打量都瞬间变成了惊愕和难以置信!
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一个原本低头匆匆赶路的老汉,抬眼瞥见他,猛地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拐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一个正在门口费力修补篱笆的妇人,看到他走过来,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躲回屋里,死死关上了门。
窃窃私语声从紧闭的门窗后压抑地传来,带着恐惧和不可思议。
“那…那是…”
“陈…陈家的…”
“他不是早就…”
“老天爷…见鬼了…”
每一个眼神,每一声低语,都像冰冷的针,刺探着他,也证实着那个可怕的猜想——在他沉睡的这一年里,一定发生了某件大事,一件让所有人都认为“陈长生”已经死了的灾难。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朝着记忆中铁山的家方向而去。现在,或许只有铁山能给他答案。
越往镇子中心走,景象越是破败。不少房屋明显被大火焚烧过,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惨烈。街道角落堆积着未能完全清理的垃圾和碎瓦砾。
终于,他拐过熟悉的街角,看到了铁山家那扇熟悉的院门。
院门虚掩着,没有上锁。院子里同样荒草蔓生,比他家好不了多少。那辆曾经被铁山宝贝得不行的破旧骡车,如今被随意丢弃在院角,车轮断裂,车板上落满了鸟粪和枯叶。
陈长生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径直走向屋门,抬手敲了敲。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一个沙哑得不似人声的、带着浓浓醉意的嘟囔:“谁…谁啊…门没锁…滚进来…”
陈长生推门而入。
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劣质酒糟、汗臭、霉味和某种伤口腐烂气息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他几乎窒息。
屋内光线昏暗,窗户被破布堵着。一个庞大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乱草堆里,背对着门口,身边歪倒着几个空了的酒坛。
那是铁山。
却又不再是陈长生记忆中的那个铁山。
他曾经魁梧如山、肌肉虬结的背影,此刻显得异常臃肿和…垮塌。头发乱如茅草,油腻地纠结在一起。曾经挺直的脊梁佝偻着,透着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颓丧。隔着几步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望和死寂。
“铁山哥?”陈长生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因为缺水而干涩沙哑。
那背影猛地一僵!
随即,一种极其缓慢的、仿佛生了锈的机括般的声音响起。铁山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当他的脸暴露在从门缝透进的微光下时,陈长生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曾经豪爽红润的面庞,如今枯槁得像是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眼神浑浊不堪,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和醉意。满脸杂乱的络腮胡须,沾满了酒渍和污垢。一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疤痕,从他的左边眉骨一直斜划到下巴,几乎毁掉了他半张脸,让他看起来格外可怖。
他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陈长生,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距,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团空气。他咧了咧嘴,露出被酒液染得发黄的牙齿,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般的笑声,含混不清地嘟囔:
“嗬…又来了…妈的…阴魂不散…喝…喝死你们…”
他显然把陈长生当成了幻觉,或者是那些时常来催债、找麻烦的兵痞。
陈长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酸涩难言。他难以想象,这一年里,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能将铁山这样一个铁打的汉子,折磨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铁山哥!是我!陈长生!”他上前一步,提高了音量,试图唤醒他。
听到“陈长生”三个字,铁山浑身猛地一个激灵!
那空洞的眼神骤然收缩,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聚焦。他死死地盯着陈长生,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那道狰狞的伤疤也随之扭动,显得更加恐怖。
他挣扎着想要从草堆里爬起来,却因为醉意和虚弱,手臂一软,又重重地摔了回去,撞倒了一个空酒坛,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长…长生…?”他嘶哑地、极其缓慢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力气,“兄…弟…?你…你没…?”
又一个“没死”。
陈长生蹲下身,抓住他一只油腻冰冷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却能感觉到那手臂在微微颤抖。“我没死,铁山哥,我回来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镇上怎么会变成这样?大家为什么都以为我死了?”
近距离看着铁山这张饱经摧残的脸,闻着他身上那令人作呕的气味,陈长生心中的不安和焦虑达到了顶点。
铁山被他抓着胳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似乎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幻觉。那麻木的表情开始一点点碎裂,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从眼底深处翻涌上来——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一丝微弱的狂喜,但更多的,却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愧疚?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眼眶瞬间红了,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冲开两道狼狈的痕迹。
“兄…兄弟…你…你真的还活着…”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你…你这一年…到底…到底跑哪去了啊?!”
他突然爆发出一种崩溃般的力气,反手死死抓住陈长生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嚎起来:
“死了!都死了!好多人都死了!赵老四…李瘸子…王婆…都没了啊!”
“兵祸!妈的!是兵祸!那些天杀的溃兵!比狼还狠啊!”
“他们抢粮!抢钱!抢女人!不给就杀!放火!镇子…镇子差点就没了啊!”
“找不到你…我们都以为…以为你也被那些畜生害了…烧死在家里了…”
溃兵!兵祸!
这两个词像重锤一样砸在陈长生的心头,瞬间解开了所有的疑惑!
为什么小镇如此破败,为什么人人自危,为什么都以为他死了!
在他沉睡的那一年里,战争的阴影终于彻底吞噬了这个偏僻的角落!那些从北境溃败下来的散兵游勇,化作了比妖兽更可怕的灾难,将小镇洗劫一空!
“依依呢?!”陈长生猛地想起柳依依母女,心脏骤然缩紧,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柳依依和她娘怎么样了?!她们在哪?!”
听到“柳依依”的名字,铁山抓着他的手猛地一僵,脸上的痛苦和愧疚瞬间达到了顶点,甚至浮现出一种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松开了手,整个人瘫软下去,双手捂住脸,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依依…依依她…”他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为了护着她娘…被…被那些畜生…拖走了…”
“…我没用…我挡不住…我这条疤…就是那时候…”
“…找不到了…找不回来了…呜呜呜…”
轰——!!!
铁山后面的话,陈长生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尖锐的嗡鸣。
柳依依…被溃兵…拖走了…
那个会脸红地给他送饭、会担心他安危、眼睛亮晶晶地叫他“陈大哥”的少女…
那个在这冰冷异世,给过他最初温暖的邻居…
因为他不在。
因为他沉睡了整整一年。
在他追求力量、逃避现实的时候,他想要守护的人,已经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巨大的冲击和无法形容的愧疚、愤怒、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翻了另一个空酒坛。
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仿佛是他此刻心碎的声音。
他看着眼前彻底崩溃、烂醉如泥、脸上带着狰狞伤疤的铁山,看着这间充满绝望恶臭的屋子,听着外面那个死寂破败的小镇…
归途?
他哪里还有归途?
从他获得长生的那一刻起,从他第一次选择沉睡开始,他所渴望的平凡和温暖,就早已注定…再也回不去了。
冰冷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比那沉睡一年的地窖,更加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