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韩信于彭城码头如履薄冰般深入虎穴之时,沛县的萧何,也并未闲着。他虽身处县城,凭借天工苑“外聘顾问”的身份和所能接触到的有限信息,已然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首先做的,是更加勤勉地处理沛县本地的政务,尤其是与赋税、刑名、仓廪相关的事务。这既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最好的掩护。他利用核查乡亭赋税、审理民间细故的机会,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投向了与漕运、商贸相关的环节。
沛县并非漕运主干道上的重镇,但也有泗水支流经过,设有小型码头,有商船往来。萧何注意到,近几个月,经由沛县码头的某些商船,在报关货物时,品类、数量时常有些模糊不清之处,而负责查验的市吏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翻阅过往卷宗,发现这种情况并非偶发,且似乎与一位负责沛县及周边几个亭市税收的敖郡丞(敖仓所在之郡的郡丞,并非沛县直属上官,但职权可辐射影响)麾下的书吏往来甚密。
这一日,县衙内,萧何正与县丞曹参核对一批新农具的分发账目。
曹参放下竹简,揉了揉手腕,笑道:“萧功曹,近来愈发勤勉了,连这些往来商船的细枝末节都如此上心?”他性格直率,与萧何私交甚好,说话并无太多顾忌。
萧何神色如常,一边整理着文书,一边淡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兼了天工苑的顾问,总要多留意些与新政、商贸相关的事务,以免尸位素餐。”
曹参不疑有他,反而点头赞同:“这倒也是。长公子弄出的雪盐、新犁,确是利民的好东西。只是……”他压低了声音,“近来风声似乎有些紧,听说北边不太平,朝廷对漕运盯得也严了。咱们沛县小地方,莫要卷进什么是非才好。”
萧何心中一动,看向曹参:“曹兄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曹参摆摆手:“我能听到什么?不过是些市井流言。只说如今在漕上跑船,规矩多了,查验也严了,好些以往能通融的,现在都不好使了。怕是上头要有大动作。”
萧何默默记下,不再多问。他知道曹参消息灵通,与县中三教九流皆有往来,其言未必空穴来风。这更印证了他的判断,咸阳方面,确实已经开始对漕运动手了,只是这动作的锋芒指向何处,尚不明朗。
晚间回到家中,萧何于书房独坐。
他将近日观察到的沛县码头异常、曹参透露的消息,与之前从天工苑文书中看到的关于漕运损耗、各地赋税异常的情况联系起来,隐约感觉到一张模糊的大网正在收紧,而沛县,或许只是这张大网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节点。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轻叹一声。自己本想借着天工苑的台阶, quietly 积累资历,施展抱负,却似乎不可避免地要被卷入更大的漩涡。
他提笔,准备将自己关于沛县码头管理疏漏、以及可能与更高层级官吏存在勾连的猜测,写成一份条陈,送往咸阳。这不是确凿的证据,更像是一种风险提示和局势分析。
正在此时,妻子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见他眉头紧锁,劝道:“夫君,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莫要瞻前顾后。长公子既然看重你,必有其道理。尽心做事,问心无愧便好。”
萧何闻言,心中微震。是啊,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又何必畏首畏尾?风险与机遇本就并存。若因惧怕风险而束手束脚,与以往在沛县庸碌度日又有何异?
他放下笔,对妻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他重新审视自己将要写下的条陈,删去了一些过于谨慎和模糊的措辞,增加了更具体的观察细节和自己的初步判断,虽然依旧没有实证,但立场更为清晰,分析也更为大胆。他知道,这份条陈一旦送出,便意味着他萧何,正式将自己的前途与那位锐意改革的长公子,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数日后,这份条陈与韩信来自彭城的密信,几乎同时摆在了扶苏的案头。
扶苏先看了韩信的密信,对漕运走私网络的深度和贾市掾的关键作用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心中杀意凛然。接着,他展开萧何的条陈,仔细阅读。
条陈中,萧何并未提及任何具体人名(如刘邦),而是从沛县一隅的细微异常入手,推断可能存在一条利用漕运支线进行小规模非法贸易、并与某些中层官吏存在利益输送的渠道,并指出了可能涉及的敖仓郡丞系统。其分析逻辑缜密,见解独到,虽无铁证,却提供了极有价值的调查方向和旁证。
“萧何,果然大才!”扶苏忍不住击节赞叹,“仅凭有限信息,便能窥一斑而知全豹,将沛县琐务与大局联系起来。此人之能,治理一郡一县,绰绰有余!”
王绾在一旁也点头称是:“萧功曹此份条陈,与韩信所报相互印证,看来这漕运黑幕,盘根错节,已深入地方吏治。”
扶苏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漕运图前,手指沿着泗水,划过彭城,轻轻点在沛县的位置。
“韩信找到了关键节点,萧何则揭示了网络的毛细血管……是时候了。”
他转身,目光决然:“王绾,以协查北疆军需、整顿漕运为由,起草文书,奏请调沛县功曹萧何,入治粟内史协理漕运审计事宜!要快!”
“那……沛县那边?”
“沛县……”扶苏目光微闪,“先调萧何离开。至于其他人……继续盯着。”
一道调令,即将从咸阳发出,飞向沛县。而沛县的萧何,在送出那份条陈后,已然预感到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平静地整理着案头文书,等待着那未知的、却必然到来的改变。沛县的水,因萧何的即将离去,似乎也泛起了更深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