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退下后,章台宫内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嬴政略显粗重的呼吸。扶苏站在原地,心中焦急万分,却又不能过分逼迫,只能眼睁睁看着父皇陷入沉思。
嬴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锦被上摩挲着,眼神复杂地变幻。长生不老的诱惑,对于一个掌控天下、却感到生命正在流逝的帝王而言,是致命的。徐福描绘的海外仙山、不死灵药,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吸引着他飞蛾扑火。尤其徐福将“求仙”与“探利”结合的说法,更是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开拓海外,寻找新的物产,这与他统一六国、开疆拓土的雄心隐隐相合。
然而,扶苏那张急切而忧虑的脸庞,以及他一直以来“金丹有毒”、“格物致知”的劝谏,也同样在耳边回响。天工苑里那些实实在在的成果——雪盐、新纸、活字、乃至威力初显的“破虏”刀和炒钢法,无一不在证明着儿子所走道路的正确性与潜力。这条道路虽然缓慢,却扎实可靠。
一边是虚无缥缈却诱人至极的长生幻梦,一边是脚踏实地却需耐心等待的强国之路。嬴政的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他既渴望立刻摆脱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阴影,又无法完全忽视扶苏所代表的、关乎帝国未来的现实选择。
“苏儿,”良久,嬴政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你觉得…那徐福,有几分可信?”
扶苏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他深吸一口气,组织语言,力求既表明立场又不至于激起父皇的逆反心理。
“父皇,儿臣并非全然否定海外之存在,亦不否认天地间或有我等未知之奇物。”扶苏选择了一个相对客观的开场,“然则,徐福此人,空口无凭,仅凭星象之言与长生许诺,便要朝廷耗费巨万,派遣童男童女,此等行为,与以往那些以丹药蛊惑君父的方士何异?”
他上前一步,语气恳切:“父皇,天工苑所行之路,虽无‘立地飞升’之速,却有‘强国富民’之实!纸张可载文教,农具可增粮产,钢铁可利兵甲,医理可救伤患!此乃帝国长治久安之基业!那徐福所求,若成,不过一人之长生;若败,则徒耗国力,空误时机!孰轻孰重,望父皇明察!”
嬴政沉默着,目光扫过案几上堆积的、关乎北疆战事和各地民生的奏报,又想起近日咳疾发作时的痛苦与无力。现实的沉重与长生的诱惑,在他心中激烈交锋。
“朕…知道了。”最终,嬴政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你且先退下吧。徐福之事…容朕再想想。”
这依旧是没有结果的摇摆。扶苏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说服父皇,只是暂时延缓了决策。徐福就像一颗毒种,已经种在了父皇心中,只要时机合适,随时可能发芽。
他躬身退出章台宫,心情并未轻松。抬头望去,咸阳宫的天空依旧阴沉。他必须加快动作,必须在父皇最终做出错误决定之前,拿出更有力的证据,或者…让徐福自行暴露。
离开皇宫,扶苏立刻召见了玄癸。
“徐福的底细,查得如何了?”扶苏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殿下,已有眉目!”玄癸迅速回禀,“据齐地密探所报,徐福并非凭空出现,其师承一隐居于崂山、早已亡故的老方士,此人平生最擅长的便是‘黄白之术’(炼金术)与航海星图。徐福得其部分传承,在齐地活动时,便多以‘能寻海外仙山’为名,结交权贵,敛取钱财,但从未有人真正见过他远航归来带回什么仙药。此前曾有一桩旧案,临淄一富商资助其造船寻仙,最终船毁人亡,徐福却以‘触怒海神’为由搪塞过去,此事当时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果然是个骗子!”扶苏眼中寒光一闪,“可有确凿证据?人证物证?”
“当年那富商的家眷尚在,黑冰台已暗中接触,他们对此事耿耿于怀,愿意作证。只是…时隔久远,且徐福行事谨慎,直接指证其欺诈的证据尚不充分。”玄癸答道。
“不够!这点证据还不足以让父皇完全相信!”扶苏踱步思索,“他索要童男童女、百工匠人,所图绝非寻仙那么简单!继续查!查他过往所有接触过的人,查他可能隐藏的据点,查他真正的目的!我要知道,他除了行骗,是否还有其他图谋!是否与…某些势力有关联!”他想到了张良,想到了那个神秘的“东海君”。
“诺!属下加派人手,扩大侦查范围!”玄癸领命。
与此同时,天工苑内,扶苏召集了公输哲、腹朜等核心人员。
“徐福之事,诸位想必已有耳闻。”扶苏开门见山,“此人巧言惑众,欲以虚无缥缈之长生,动摇国本,耗费国力!我等绝不能坐视!”
他目光扫过众人:“天工苑乃帝国实学之根基,我们必须要用实实在在的成果,向陛下,向天下证明,‘格物致知’方是强国正道!炒钢法需加快推广,火器研发不能放松,医学院的建立要加速,《大秦报》要持续宣扬实学之利,批判方术之虚!”
他特别看向负责航海相关研究的墨家学者:“对于海外,我们也要有自己的探索!‘逐波号’的舾装和人员训练必须加快!我们要用自己的船,自己的人,去探索真正的海外,寻找切实可用的物产,而不是寄望于虚无的仙山!”
扶苏知道,这是一场争夺父皇信任和帝国未来方向的战争。他不能仅仅被动地防御和揭露,必须主动出击,用更耀眼、更实际的成果,将徐福那套长生幻梦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