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熟悉的巍峨并未带给扶苏丝毫松懈,反而像无形的枷锁,将那份紧迫感牢牢锁在他的肩头。他没有先回自己的东偏殿,而是径直前往天工苑。
还未踏入那被高墙环绕的区域,一股与往日不同的、混合着焦糊、金属灼烧和某种陌生化学气味的空气便扑面而来。苑内人声鼎沸,不再是井然有序的劳作,更像是一场混乱而狂热的盛宴。
他首先找到了公输哲。这位大匠正围着一座半人高的土石结构炉子打转,炉火熊熊,几个墨家弟子奋力鼓动着改进后的牛皮风囊,烟尘弥漫。公输哲脸上满是烟灰,双眼却亮得吓人。
“殿下!”他看到扶苏,几乎是小跑着过来,也顾不上行礼,指着那炉子激动道,“您送来的‘火汽机’图样(蒸汽机),分离冷凝器之构想实在精妙!然其中密封、活塞环之要求,现有工匠难以企及。吾等便想着,先依您所载,攻克这‘高炉’与‘焦炭’!您看,这是按您说的,尝试用黏土混石英砂做的耐火砖……”
扶苏看着那粗糙的炉体,听着公输哲夹杂着大量技术术语的汇报,心中稍安。至少,他们理解了方向,并且在狂热地尝试。
“钢材呢?可有进展?”
公输哲兴奋的神色稍敛,换上一丝苦恼:“试了几炉,出的铁水要么太脆,要么杂质过多,距离殿下所说的‘韧钢’相去甚远。耗费木炭、矿石甚巨……苑内库储已去三成。”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请罪的意味。
扶苏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责备:“继续试。木炭不够,就去买,去伐。矿石不纯,就去找,去筛。不要怕失败,但要记录每一次失败的缘由。”他知道,这是必经的阵痛。
离开喧嚣的应用组区域,他来到了相对安静的理论组所在院落。这里的气氛截然不同,安静得近乎压抑。腹朜和几位墨家核心学者,正围着一张巨大的秦纸,上面写满了扶苏留下的那些古怪符号和公式,人人眉头紧锁。
“殿下,”腹朜见到扶苏,起身施礼,语气凝重,“您所留‘格物初编’,实乃开天辟地之论。然其中诸多概念,如‘力’、‘加速度’、‘元素’、‘能量’,与我等所知之‘力’、‘气’、‘五行’截然不同,近乎重构认知。尤其这些符号算式,”他指着纸上的公式,“其意晦涩,推演之法更是闻所未闻。吾等……吾等如坠五里雾中,寸步难行。”
扶苏看着他们困惑而痛苦的眼神,心中了然。他将一整套建立在数百年科学革命基础上的知识体系,硬塞给了还在用阴阳五行解释世界的古人,这种冲击不亚于一场思想地震。
“腹朜先生,诸位,”扶苏沉声道,“此学之初,确需打破樊笼,重塑认知。不必强求立刻理解所有,可先从最基本的定义和公理开始,尝试用这些符号去描述、计算你们已知的现象,比如杠杆、滑轮、抛物。记住,实证为先,怀疑为始。若有与观测不符之处,错的,可能是这书,也可能是你们的观测,需反复验证。”
他没有时间手把手教导,只能给出最根本的方法论。他需要他们自己学会思考,而不是依赖他的灌输。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而来,低声道:“殿下,右丞相冯去疾、廷尉李斯联袂求见,已至东偏殿等候。”
扶苏目光一凝。该来的,终究来了。
东偏殿内,冯去疾与李斯面色沉静,但眉宇间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见扶苏入内,二人躬身行礼。
“二位卿家联袂而来,所为何事?”扶苏坐上主位,直接问道。
冯去疾与李斯对视一眼,由冯去疾先开口,语气委婉:“殿下,老臣听闻天工苑近日耗费巨大,木炭、矿石、铜铁等物,采购之量数倍于往昔,乃至影响到京畿部分物料市价。不知……所为何故?”
李斯紧接着开口,言辞更为直接锋利:“殿下,天工苑乃国之重器,然行事亦当有度。如此不计成本,恐非长久之计。且苑内近日所研之物,闻所未闻,似与农具、兵甲等实用之器相去甚远。臣恐长此以往,空耗国帑,于国无益,反招物议。”
扶苏静静听着,他知道,这是朝中对天工苑异常举动的第一次正式质询。他不能透露记忆衰退的真相,但必须给出一个足以说服嬴政和稳住朝局的理由。
“冯相,李廷尉,”扶苏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天工苑所耗,孤心中有数。其所研习,并非空中楼阁。二位可知,北疆将士手中更锋利的兵刃,来自何处?冬日百姓炕头之暖,来自何处?将来可能让亩产倍增之良种,又将来自何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皆来自格物之学,来自天工苑一次次看似‘无用’的尝试。今日之耗费,是为明日之国力。若因吝惜眼前钱粮,而断送帝国未来强盛之基,孰轻孰重?”
“然则殿下,其所究‘火汽’、‘元素’,虚无缥缈,何日方能见效?”李斯追问,他身为法家,更重实效。
“李卿,”扶苏看向他,目光深邃,“当年商君变法,亦非立竿见影,其间艰难,卿应比孤更清楚。格物之学,如同垦荒,初期投入巨大,看似收获寥寥。然一旦根基奠定,其产出将超乎想象。孤可向二位保证,天工苑近期,必会有足以让朝野震动之物问世。”
他这话半是真言,半是拖延。高炉炼钢和水泥,必须尽快出成果!
冯去疾沉吟片刻,道:“殿下深谋远虑,老臣佩服。只是……朝中非议已起,陛下处,亦需有所交代。”
“父皇处,孤自会禀明。”扶苏道,“至于朝中物议,便有劳冯相与李廷尉,暂且安抚。待天工苑成果一出,流言自当平息。”
送走将信将疑的冯去疾和李斯,扶苏独自坐在殿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朝堂的压力只是开始,他必须尽快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再次提笔,给公输哲和腹朜分别写了简短的指令。
给公输哲:“集中所有资源,优先攻克‘高炉出钢’与‘磐石粉(水泥)’,不计代价!孤要在一个月内,看到至少一件合格的钢制农具或工具,看到一块能硬如岩石的‘磐石粉’块!”
给腹朜:“理论组暂缓深奥推演,转向解决应用组遇到的实际问题。高炉温度不足,如何改进鼓风?耐火砖易损,有何替代材料?用尔等之学识,去解释、去解决这些难题。此即为格物之始!”
他知道这很粗暴,很急功近利,但他没有时间等待水到渠成。
狂澜已起,他唯有以更快的速度,驾驭这艘被他亲手加速的巨轮,冲向那片未知而汹涌的海域。而第一道真正的风浪,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